黄土高坡上的日头毒,晒得人头皮发麻。张瘸子蹲在自家窑洞前的土墩上,眯缝着眼睛看坡下那条蜿蜒的土路。他那条瘸腿弯曲着,像根老树根似的盘在身下,右手攥着根磨得油亮的榆木棍,时不时在地上画个圈。
"黑旋风!"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干热的空气里炸开,惊起几只麻雀。
远处传来一阵"咴咴"的回应,接着是蹄子踏在干土上的闷响。不多时,一头毛色黑亮的叫驴从坡后转出来,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那驴子个头不大,却格外精神,两只耳朵支棱着,眼睛亮得像嵌了两颗黑玛瑙。
"你个驴日的,又偷吃王婆家的苜蓿去了?"张瘸子扬起棍子作势要打,黑旋风却灵巧地一偏头躲开,反倒凑过来用脑袋蹭他的肩膀。张瘸子绷不住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从兜里摸出半块玉米饼子喂它。
这是张家沟最后一头会"唱"的叫驴。
叫驴不是普通的驴。张瘸子常说,十头驴里未必能出一头叫驴。叫驴要嗓门亮,气脉长,能一口气拉出九转十八弯的调子来。黑旋风是张瘸子驯出来的第七头叫驴,也是最好的一头。去年李家庄办喜事,黑旋风一嗓子《赶牲灵》,愣是把新娘子唱得掉了泪,喜钱多给了二十块。
"老张,又在训你那宝贝疙瘩呢?"隔壁王老汉扛着锄头路过,咧着嘴笑。他那口牙缺了两颗,说话漏风。
张瘸子哼了一声:"你懂个屁!这叫传承。搁在旧社会,我这一手能换三亩好地。"
"现在谁还要这个?拖拉机突突两下,顶你十头叫驴。"王老汉摇头晃脑地走了,留下张瘸子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太阳西斜时,张瘸子牵着黑旋风去河边饮水。河床早已干了大半,只剩下一道细流,混着黄土,稠得像粥。黑旋风低头喝水,张瘸子就坐在石头上哼小调:"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他年轻时嗓子好,能唱得山洼洼里的婆姨们红了脸。现在老了,气短了,调子总在半截就断了。黑旋风像是听懂了,忽然仰起脖子"啊——呃——啊——呃"地接上了后半段,那声音高亢嘹亮,在山谷里荡出老远。
张瘸子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他在县里比赛驯驴,一口气让三头叫驴合唱《兰花花》,赢了头彩。那是他最后一次站着走路,回家的路上摔进了沟里,右腿就再也没直起来。
"好小子,没白疼你。"他摸着黑旋风油亮的鬃毛,手有些抖。
第二天一早,村里来了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说是县文化馆的。张瘸子正在给黑旋风梳毛,那人就站在旁边看,眼睛亮得吓人。
"老同志,您这驴卖不卖?"那人开口就问。
张瘸子的手停住了:"卖?卖它作甚?"
"省城来了个马戏团,专收这种会叫的牲口。出这个数。"男人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
"五千。"
张瘸子的榆木棍"啪"地掉在地上。五千块,够给儿子娶媳妇了。儿子在县城打工,相中了纺织厂的女工,就差彩礼钱。
"不卖。"张瘸子弯腰捡起棍子,声音比平时低,"黑旋风是我最后一件像样的活计。"
那人也不恼,留下张名片走了,说想通了就打电话。
那天夜里,张瘸子翻来覆去睡不着。窑洞外,黑旋风的蹄子时不时刨几下地。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驴棚,看见月光下黑旋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哭。
"你也知道了?"张瘸子给它添了把草料,"老子还没决定呢。"
黑旋风突然仰头长嘶,那声音凄厉得吓人,把半个村子都惊醒了。张瘸子从没听过它这样叫,心口像被驴蹄子踹了一脚,生疼。
三天后,儿子从县城回来了,带着那个纺织厂的女工。姑娘叫小翠,圆脸,扎个马尾辫,说话细声细气的。张瘸子蹲在门槛上抽烟,听儿子在屋里跟小翠说悄悄话。
"爹,周干部都跟我说了。"儿子出来时眼睛发亮,"五千块啊!够在县城付个首付了。"
张瘸子吐了口烟圈:"那是你爹的命根子。"
"啥命根子?不就是头驴吗?"儿子急了,"现在谁还养这个?拖拉机不比它强?"
张瘸子不说话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叫驴是红白喜事上最金贵的角儿。新娘子出嫁,得有好叫驴在前面开道;老人入土,也要叫驴唱一曲送行。那时候,谁家有好叫驴,比现在有辆小汽车还风光。
"让我想想。"他最后说。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是黄土高坡难得的甘霖。张瘸子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年轻后生,站在山坡上唱信天游,身后跟着七八头叫驴,黑旋风在最前面,脖子上的铜铃铛响成一片。
醒来时,雨还在下。他摸到驴棚,看见黑旋风浑身湿透,却站得笔直,像是在等他。
"罢了。"张瘸子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你跟着我也是受苦。"
第二天天晴,他让儿子给周干部打电话。儿子高兴得直搓手,小翠也笑得甜。只有黑旋风不吃不喝,铜铃铛再也不响了。
周干部来得很快,还带了两个穿制服的人,说是马戏团的。他们围着黑旋风转圈,啧啧称奇。其中一个人掏出个奇怪的铁家伙,要往黑旋风鼻子上套。
"这是干啥?"张瘸子拦住他。
"麻醉针,怕它路上闹。"那人解释道。
张瘸子突然慌了:"等等,我再跟它说句话。"
他蹒跚着走到黑旋风跟前,摸着它的耳朵低语了几句。黑旋风的眼睛湿漉漉的,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温热的,粗糙的,像块磨砂布。
交接的时候,张瘸子没敢看。他蹲在窑洞前,听见卡车发动的声音,听见儿子数钱的沙沙声,听见小翠笑着说要去买新衣裳。直到天黑,他才站起来,发现自己的瘸腿疼得厉害,比任何一天都厉害。
三天后的傍晚,村里炸开了锅。王老汉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在三十里外的断崖下发现了黑旋风的尸体。
"那驴崽子半路上发了疯,撞开车厢跳了崖。"王老汉拍着大腿,"可惜了,多好的叫驴啊..."
张瘸子没说话。他拄着榆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到往日饮水的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暮色中,他似乎听见黑旋风在唱《赶牲灵》,调子拉得老长,像要把人的心肝都扯出来。
一个月后,张瘸子死了。人们发现他时,他躺在驴棚里,身边摆着那串铜铃铛。医生说可能是心脏病,村里人却说,他是想他的叫驴想死的。
出殡那天,没有叫驴开道。儿子租了辆面包车,放着录音机里的哀乐。只有几个老人记得,张瘸子下葬的山坡,正对着黑旋风跳崖的方向。
风起时,黄土高坡上似乎还能听见那首没唱完的信天游:"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的那个手;你不是我那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