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山第一次见到乔秀秀,是在三十里明沙的边缘。
那天风特别大,裹着细碎的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程远山眯着眼睛,用手挡在额前,看着远处起伏的沙丘。他是一名地质队员,被派来陕北考察这片沙漠化的土地。沙丘连绵不绝,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远处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水带——那是二十里水,当地人给这段黄河支流起的名字。
"哎——那边的后生!快过来!沙暴要来了!"
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风声传来。程远山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红布衫的姑娘站在不远处的沙梁上,手里挥着一根放羊鞭。她的身后,十几只山羊正不安地挤在一起。
程远山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觉风突然变得更猛了。远处的天际线已经变成了一片浑浊的黄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逼近。他心头一紧,抓起背包就朝那姑娘的方向跑去。
"跟着我!"姑娘见他跑来,转身就带着羊群往沙梁另一侧移动。程远山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矫健的身影在沙丘间穿梭,红布衫在风中翻飞,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们躲进了一处废弃的窑洞。羊群挤在洞口,姑娘和程远山退到最里面。沙暴在外面呼啸,窑洞里却出奇地安静,只有羊群偶尔发出几声不安的咩叫。
"我叫乔秀秀。"姑娘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大方地伸出手,"家在前面的乔家沟。"
"程远山,省地质队的。"程远山握住她的手,触感粗糙却温暖,"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迷路了。"
秀秀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三十里明沙看着平,实际弯弯绕绕多着呢。外地人进来,十有八九要迷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张干饼,"吃吗?"
程远山接过饼,两人就着水壶里的水默默地吃。窑洞外,沙暴的声音渐渐小了。
"你是来考察的?"秀秀问。
"嗯,研究土地沙化情况。"程远山点头,"你们这里沙化很严重。"
秀秀的眼神黯了黯:"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爷说,他小时候这里还有大片的草场,现在..."她指了指外面,"就剩下明沙和水了。"
程远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秀秀却突然哼起歌来,声音低低的,带着陕北特有的苍凉: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花开在崖畔畔上,
妹妹的心事谁知道......"
"这是什么歌?"程远山被这旋律吸引住了。
"酸曲儿,我们这儿的老调子。"秀秀笑了笑,"都是些男女情爱的词,上不得台面。"
程远山却觉得这调子格外动人,像这片土地一样,粗粝中藏着深情。
沙暴停了,秀秀要赶羊回家。程远山发现自己的营地已经被沙埋了大半,秀秀便邀请他去家里住几天。
"我爹是村长,家里有空窑。"她说,"你一个外乡人,在这荒沙野地不安全。"
就这样,程远山住进了乔家。乔家沟是个不大的村子,几十户人家散落在沙梁与河水之间。乔村长是个精瘦的老汉,话不多但很实在;乔婶则热情好客,见程远山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更是格外照顾。
白天,程远山跟着村里的劳力一起下地,记录土地情况;傍晚,他常看见秀秀赶着羊群回来,红布衫在夕阳下格外鲜艳。有时候,他会帮她数羊,听她讲村里的趣事;有时候,他们会坐在窑洞前的土坡上,看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一个月过去,程远山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见到秀秀的时刻。她的笑声,她哼唱的酸曲,她说话时微微扬起的下巴,都让他心跳加速。但他知道这不合适——秀秀才十九岁,而他只是个过客,迟早要离开这片沙与水的土地。
立秋那天,村里来了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瓶西凤酒。程远山正在院子里整理标本,看见秀秀从窑洞里跑出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既像高兴,又像害怕。
"那是杜志强,秀秀的未婚夫。"乔婶在一旁解释,"去年定的亲,明年开春就办事。"
程远山手里的标本盒差点掉在地上。他勉强笑了笑:"秀秀还小啊。"
"不小啦,村里姑娘都这个年纪嫁人。"乔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杜家在县里有关系,志强在供销社上班,吃公家饭的,秀秀嫁过去是享福。"
那天晚上,村里为杜志强的到来摆了酒席。程远山借口工作没参加,一个人走到沙梁上。月光下的三十里明沙泛着银白色的光,远处的二十里水像一条黑色的缎带。他想起秀秀唱的那首酸曲,心里一阵发苦。
"程技术员?"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远山转身,看见秀秀站在月光下,红布衫换成了淡蓝色的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显然是为杜志强特意打扮的。
"你怎么没去喝酒?"他问。
"不想去。"秀秀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们都在说结婚的事,烦得很。"
程远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夜风吹过沙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你会唱那首酸曲吗?完整的。"他突然问。
秀秀看了他一眼,轻轻唱起来: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花开在崖畔畔上,
妹妹的心事谁知道。
哥哥你走西口莫回头,
妹妹我泪蛋蛋往下流。
沙梁梁高来河水水深,
隔不断妹妹想你的心......"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亮,带着说不出的哀愁。唱到"泪蛋蛋往下流"时,程远山看见她眼里真的有泪光闪动。
"你不喜欢杜志强?"他忍不住问。
秀秀沉默了很久,才说:"爹定的亲事。杜家能给村里拉来化肥指标,还能帮我弟在县里找工作。"
程远山的心揪了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迟早要离开的外乡人。
"程技术员,"秀秀突然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说,人能不能只为自己活一次?"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程远山感到一阵眩晕,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吻上了她的唇。秀秀没有躲开,反而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这个吻短暂而克制。分开后,两人都喘着气,不敢看对方。
"对不起,我......"程远山语无伦次。
"别说对不起。"秀秀的声音颤抖着,"明天志强就走了,后天...后天晚上,我在二十里水的渡口等你。"
说完,她起身跑下了沙梁,消失在夜色中。程远山坐在原地,心跳如雷。他知道自己不该答应,却又无法拒绝。
接下来的两天,程远山刻意避开秀秀,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但越是压抑,那份渴望就越强烈。他想起秀秀眼里的泪光,想起她问"人能不能只为自己活一次",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第三天傍晚,程远山早早结束了工作。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对着小镜子刮了胡子,心跳一直没平静过。天刚擦黑,他就往二十里水的方向走去。
渡口很安静,只有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秀秀已经在那里了,穿着那件熟悉的红布衫,头发披散着,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你来了。"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程远山从未见过的明媚笑容。
程远山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看着河水。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我从小就在想,"秀秀轻声说,"二十里水的那边是什么。爹说还是沙,然后是山,然后是更大的城市。你去过那些地方吗?"
程远山点点头:"去过一些。西安,北京,上海......"
"真好啊。"秀秀的眼里闪着向往的光,"我最远只到过县城。"
程远山突然冲动地说:"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等我这次考察结束......"
秀秀的笑容僵住了:"我不能走。爹会气死的,村里人会怎么说......"
两人陷入沉默。河水依旧流淌,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
"但今晚,"秀秀突然抓住程远山的手,"今晚我们可以假装没有那些。就今晚。"
她的手心滚烫,程远山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升起。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两人沿着河岸走向一处废弃的窑洞——那是牧羊人避雨的地方,铺着干燥的麦草。
月光从窑洞的破顶洒落,照在秀秀的脸上。她解开红布衫的扣子,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肚兜。程远山屏住呼吸,轻轻抚上她的脸,然后是脖子,锁骨......每一寸肌肤都像被太阳晒过的丝绸,温暖而光滑。
"你想好了吗?"他声音沙哑地问。
秀秀没有回答,只是拉着他倒在麦草堆上。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像两株沙漠里渴望雨水的植物。远处,二十里水静静流淌,见证着这对年轻人的爱与痛。
事后,秀秀伏在程远山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程远山轻抚她的长发,嗅着她发间阳光和沙土的气息。
"我下周就要回省城了。"他突然说,"但我会回来找你。我会想办法......"
秀秀用手指按住他的唇:"别说以后的事。今晚就够了。"
程远山抱紧了她,两人在麦草堆上相拥而眠。天蒙蒙亮时,秀秀轻轻起身,穿好衣服。她在程远山唇上留下最后一个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窑洞。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梦。程远山完成了考察报告,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秀秀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直到临走前一天,他才在沙梁上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她穿着那件红布衫,站在风里,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程远山向她挥手,秀秀也举起手,但没有走过来。他们就这样隔着三十里明沙相望,谁都没有迈出那一步。
回到省城后,程远山给乔家沟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他想过回去找秀秀,但工作一项接一项,时间就这样流逝。直到三个月后,一封来自陕北的信终于送到了他手上。
信是乔村长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程技术员:
秀秀走了。上个月的事。她和杜家的亲事黄了,因为...因为她怀了娃。村里人说闲话,她受不了,在三十里明沙和二十里水交界的地方跳了河。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你给的那支钢笔。
秀秀留了话,让我别告诉你。但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应该知道。
乔老汉"
程远山读着信,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起秀秀唱的那首酸曲:"沙梁梁高来河水水深,隔不断妹妹想你的心......"现在,那河水真的带走了她。
第二天,程远山请了假,坐上开往陕北的长途汽车。车窗外,风景飞速后退,他却只看见秀秀穿着红布衫站在沙梁上的样子。
三十里明沙依旧金黄,二十里水依旧流淌。只是那个会唱酸曲的姑娘,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