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腊月,刀子风刮得人脸生疼。石沟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王五磨着他那把祖传的杀猪刀。刀身乌黑,刀刃雪亮,在粗粝的磨刀石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
"王师傅,村长家的猪备好了,就等您过去咧!"村会计小跑着过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王五头也不抬,拇指在刀刃上轻轻一刮,点点头:"这就去。"
石沟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散落在黄土坡上。王五扛着他的家伙什往村长家走,路上碰见的村民都下意识让开道。不是怕他,是敬他——王五是方圆三十里最好的屠户,杀猪宰羊,从来都是一刀准。
村长家的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一头三百来斤的黑毛猪被捆了四蹄,躺在门板上"哼哼"着。见王五进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王师傅来咧!"村长迎上来,递上一根纸烟。王五摆摆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旱烟袋,蹲在猪旁边默默抽起来。
"这猪养了整一年,膘肥体壮,就等您这一刀过年咧!"村长搓着手说。
王五吐出一口烟,眯眼看着那猪。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挣扎得更厉害了,门板被撞得"咚咚"响。
"按住了。"王五掐灭烟,站起身来。
四个壮小伙立刻上前,死死压住猪身。王五从褡裢里取出那把乌黑的刀,在猪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猪的嚎叫声突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酸曲声: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歌声清亮,带着陕北特有的苍凉。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回头。一个穿红袄的女子站在院门口,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王五的手顿了一下。村长皱眉:"哪家的女子,快走开,这儿正杀猪哩!"
女子不退反进,走到人群前:"我路过讨口水喝,听见动静就来了。"她的目光落在王五手中的刀上,竟没有半分惧色。
王五收回目光,对按猪的小伙说:"按稳了。"然后手腕一抖,刀光如电,精准地刺入猪的咽喉。猪的嚎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哗"地涌出,流入准备好的木盆里。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不过三五个呼吸。人群中发出赞叹声。
"王师傅这手艺,真是绝了!"
"瞧这一刀,猪都没遭罪!"
王五却注意到那红衣女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避开血腥场面,反而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她的眼神让王五想起自己第一次看父亲杀猪时的样子——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特的专注。
"水在灶房,自己去喝。"王五对女子说,然后蹲下身开始处理猪尸。
女子却没有动,反而问道:"师傅,我能看您干活吗?"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笑了。村长媳妇打趣道:"这女子胆子大,杀猪的血呼啦的也敢看!"
王五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手法娴熟地给猪开膛破肚,热气从腹腔里腾起来,在冷空气中形成白雾。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刀锋所过之处,骨肉分离,内脏各归各位。
"王师傅这手艺,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村长递过热毛巾给王五擦手。
王五接过毛巾,目光却瞥见那女子蹲在木盆边,看着渐渐凝固的猪血出神。
"女子,看够了吧?该走了。"村长媳妇开始赶人。
女子站起身,突然对王五说:"师傅,我想跟您学杀猪。"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王五愣住了,他杀生三十年,从没遇到过要学这手艺的女子。
"胡闹!"村长喝道,"女子家学这个做甚?回家绣你的花去!"
女子却固执地看着王五:"我能吃苦,也不怕血。您收徒弟吗?"
王五把毛巾扔进盆里,溅起几点血水:"这活儿脏,累,不是女子干的。"
"我爹说,活计不分男女,只看心诚不诚。"女子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王五这才仔细打量她。女子个头不高,但骨架结实,一双手虽然冻得通红,却看得出是干过活的。最让王五在意的是她的眼神——那里面有股子倔劲,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
"叫甚名字?"王五问。
"柳红。"女子答,"柳树的柳,红色的红。"
王五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处理猪肉。柳红也不纠缠,退到一旁安静地看着。只有当她以为没人注意时,才会偷偷活动一下冻僵的脚趾。
杀完猪,村长媳妇端来热腾腾的油糕和羊肉汤。王五蹲在墙角默默吃着,柳红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师傅,我家住三十里外的柳树沟,爹死了,娘改嫁了。"她直截了当,"我需要个活计养活自己。"
王五抬头看她:"为什么偏要学这个?"
柳红抿了抿嘴:"我见过您杀羊,又快又干净。我爹说,能把杀生的活儿干得利索的人,心里有杆秤。"
王五放下碗,从褡裢里取出一块新鲜猪肝递给她:"敢吃吗?生的。"
柳红接过猪肝,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围观的人发出惊呼。王五却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明天天亮前来我窑洞。"王五说完,扛起褡裢走了。
身后,柳红抹去嘴角的血,眼睛亮得像是暗夜里的星子。不知谁又唱起了酸曲:
"白格生生的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的手手拔苦菜..."
歌声飘荡在黄土坡上,与炊烟一起,融进了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