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底,黄土高原上已经刮起了刺骨的北风。张老汉蹲在自家窑洞前的土坡上,嘴里叼着旱烟袋,眯着眼望向坡下那头老驴。
那驴通体乌黑,只有四蹄和鼻梁上有一撮白毛,村里人都叫它"黑子"。黑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驴里头算是高龄。它正低头啃着干草,时不时甩甩尾巴驱赶苍蝇,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即将改变。
"老张,还舍不得呢?"隔壁的李二嫂挎着篮子路过,看见张老汉那副模样,忍不住停下脚步。
张老汉吐出一口浓烟,没吭声。
"要我说啊,趁早处理了算了。"李二嫂压低声音,"这驴老了,干不动活了,留着也是白吃草料。王三不是说了吗,给你三十块钱,肉还能分一半。"
张老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王三是村里的光棍汉,也是方圆十里唯一的屠户。他杀猪宰羊的手艺是祖传的,据说他爷爷曾经是给县太爷府上专门宰牲口的。
"我再想想。"张老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李二嫂摇摇头走了。张老汉继续盯着黑子,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十五年前,黑子刚出生时只有山羊那么大,是他亲手用棉袄包着从集上抱回来的。那时候他儿子刚结婚,家里添了劳力,也添了牲口,日子有盼头。
黑子跟着他犁地、拉磨、驮粮食,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它通人性,叫它名字会抬头,干活从不偷懒。去年冬天,黑子拉磨时突然跪倒在地,口吐白沫,把全家人都吓坏了。请了兽医来看,说是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从那时起,黑子就干不了重活了。儿子去了县城打工,说要接他和老伴去城里住。可张老汉舍不得这住了大半辈子的窑洞,舍不得门前那棵老槐树,更舍不得黑子。
"爷,吃饭了!"孙女小芳的声音从窑洞里传来。
张老汉掐灭烟袋,慢吞吞地站起身。膝盖一阵刺痛——这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那年冬天修梯田,他摔进了沟里,是黑子把他驮回家的。
窑洞里,老伴已经摆好了饭——玉米面馍馍、酸菜和一小碗油泼辣子。小芳正趴在炕桌上写作业,铅笔头都快捏不住了。
"爷,黑子今天吃草了吗?"小芳抬起头问。
"吃了。"张老汉含混地回答,端起碗却没什么胃口。
"老师说,动物老了就跟人一样,会生病,会死。"小芳突然说,"爷,黑子会不会死啊?"
张老汉的手抖了一下,热汤洒在裤子上。老伴赶紧递过抹布,瞪了孙女一眼:"小孩子家,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话!"
夜里,张老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窑洞外,黑子偶尔打个响鼻,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他想起白天王三来串门时说的话。
"老张哥,你这驴再养着就是糟蹋粮食。驴肉可是好东西,城里人抢着要呢。我给你个公道价,三十块,够买两袋白面了。"
三十块钱。张老汉在心里盘算着,确实不少。去年卖了一头猪才得了二十五。可一想到黑子要被宰杀,他的胸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还没睡?"老伴在黑暗中小声问。
"嗯。"
"想驴的事?"
张老汉没回答,但老伴已经明白了。她叹了口气:"要我说,就依了王三吧。儿子上次来信不是说吗,开春就来接咱们。你总不能把驴也带进城吧?"
张老汉沉默了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第二天一早,王三就来了。他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但很壮实,脸上总挂着笑,眼睛却冷得像两口井。他腰间别着一把半月形的屠刀,刀柄已经被磨得发亮。
"老张哥,想通啦?"王三大声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拴在枣树下的黑子。
张老汉点点头,喉咙发紧。他走过去解开黑子的缰绳,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黑子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就像过去十五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好驴啊。"王三走过来,熟练地检查着黑子的牙齿和肌肉,"就是老了点,肉可能有点柴。不过没关系,炖汤最补。"
张老汉突然抓住王三的手腕:"能不能...能不能给它个痛快?"
王三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老张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王三干了二十年屠户,哪次不是一刀毙命?你放心,保证它感觉不到疼。"
村里人听说王三要杀驴,都跑来看热闹。孩子们被大人赶回家,但有几个调皮的还是躲在土墙后面偷看。李二嫂和几个妇女站在不远处,小声议论着。
王三让张老汉把黑子牵到一片空地上。他从腰间解下屠刀,在磨刀石上蹭了几下,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老张哥,你按住它的头。"王三指挥道。
张老汉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缰绳。黑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踏着蹄子,鼻孔张得老大。
"快点啊,别磨蹭!"王三不耐烦地催促。
张老汉一咬牙,用全身力气按住黑子的头。王三一个箭步上前,左手猛地抬起黑子的下巴,右手屠刀精准地刺入驴的咽喉。黑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四条腿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轰然倒地。
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黄土。王三熟练地用盆接住,嘴里还念叨着:"驴血可是好东西,别浪费了。"
张老汉站在原地,看着黑子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那双温顺的大眼睛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永远地闭上了。他的视线模糊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王三已经开始剥皮,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屠刀在驴皮和肉之间游走,几乎没有浪费一点肉。围观的村民不时发出赞叹声。
"瞧瞧王三这手艺!"
"皮子完整,能卖个好价钱。"
"听说城里人可爱吃驴肉了..."
张老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他踉跄着走回窑洞,把门紧紧关上。
窑洞里,小芳趴在窗户上,正好看到了全过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挂着泪痕。
"爷...黑子死了吗?"她颤抖着问。
张老汉没有回答。他坐在炕沿上,双手抱头,肩膀不停地抖动。小芳从未见过爷爷这样,吓得不敢再问。
傍晚时分,王三敲响了窑洞的门。他手里提着半扇驴肉和一叠皱巴巴的钞票。
"老张哥,这是你的那份。"王三把钱塞给张老汉,"肉我给你挂灶房了,够吃一冬天的。"
张老汉机械地接过钱,没有说话。
王三搓了搓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张老汉的脸色,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走了。
夜深了,张老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天空中繁星点点,就像黑子眼睛里的光。灶房里挂着的那块肉在月光下显得惨白,他已经让老伴全都腌了起来,一口也不想吃。
"我做了错事吗?"他喃喃自语,"黑子跟了我十五年,我却为三十块钱要了它的命..."
风吹过枣树,枯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问题。张老汉想起去年冬天,黑子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整夜守在驴棚里,给它喂药、擦身子。那时候他就知道黑子活不长了,可他还是希望能多陪它走一段路。
"爷。"小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小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老师说,动物死了会变成星星。黑子现在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张老汉把孙女搂在怀里,老泪纵横。他想起王三杀驴时那熟练而冷酷的手法,想起村民们看热闹的表情,想起自己按住黑子头时的那份狠心。
在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庄里,生与死就是这么简单而残酷。一头老驴的命,换来了三十块钱和半扇肉。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连他自己在昨天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当他看着空荡荡的驴棚,听着风声代替了熟悉的响鼻声,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失去。
"小芳啊,"他抚摸着孙女的头发,"等你长大了,要善待每一个生命,哪怕它只是一头驴,明白吗?"
小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偎在爷爷怀里。夜更深了,窑洞里的煤油灯还亮着,老伴正在灯下缝补衣裳。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
但张老汉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