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第一次看到"小爽"这个名字,是在一个网络写作平台的评论区。那是2012年的深秋,他刚发布了自己写的一篇关于雨天的散文,这个ID留下了一段比他原文还要诗意的评论。
"雨滴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时间的缝隙里,每一滴都在丈量思念的距离。"
程默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手指在键盘上悬停,最终回复道:"你的评论让我的文字显得苍白。能否请教,如何让描写更具穿透力?"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站内信交流。从写作技巧到喜欢的作家,从海明威的简洁到张爱玲的苍凉,他们像是找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程默知道"小爽",是南方一所大学的文学系研究生;而小爽也知道程默是北方一家企业员工,业余时间写些诗歌自娱。
2013年春节前夕,程默收到一条意外的消息:"下个月西安有个写作培训,我会去参加。如果你也在北方,或许我们可以见一面?"
程默的手指微微发抖,回复框里的文字删了又写。最终他只回了一个字:"好。"
二月的西安阴雨绵绵。程默提前一小时到达约定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美式,却一口都没喝。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就像他此刻忐忑的心情。网络那端的灵魂,现实中会是什么模样?
"程默?"一个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浅蓝色毛衣的女孩站在那里。她比想象中要娇小,齐肩的黑发,眼睛像是盛着整个西湖的水光。最让他惊讶的是,她手里拿着一本《流动的盛宴》——那是他们在信中讨论过的海明威作品。
"小爽?"程默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笑了,眼角弯成月牙:"你比我想象中要高。"
那天下午的写作培训他们都没怎么听进去。程默的笔记本上涂满了无意义的线条,而小爽的笔记本上则写满了程默说过的话。傍晚时分,雨停了,他们沿着古城墙散步,夕阳将古城染成金色。
"你知道吗,"小爽突然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会怎样。"
程默的心跳加速:"那我会每天给你带早餐,陪你逛书店,晚上送你回家。"
"然后呢?"
"然后...我会吻你,就像这样。"程默停下脚步,轻轻捧起她的脸。小爽没有躲开,她的嘴唇柔软得像四月的樱花。
培训结束前的最后一晚,他们躺在酒店的床上,小爽的头枕在程默的臂弯里。
"我有一个想法,"她轻声说,"每年我们选七天,在任何一个城市见面。就像牛郎织女,但比他们幸运一些。"
程默吻她的发梢:"为什么是七天?"
"因为七是个神奇的数字。一周有七天,彩虹有七色,人的记忆在七天内最清晰。"她翻过身,直视程默的眼睛,"你能答应我吗?不管发生什么,每年至少见七天。"
"我答应你。"程默说,"不见不散。"
第一年的"七日之约"在北京。小爽带程默去了她最喜欢的胡同咖啡馆,程默则带她去了景山看日落。他们在后海的小酒吧里听民谣,小爽跟着音乐轻轻摇摆,程默看着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她眼中。
"教我写情诗吧,"小爽突然说,"你写的诗歌那么美,情诗一定也很棒。"
程默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写下:"你是我笔尖悬而未落的墨/是稿纸上最动人的错别字/是我所有未完成句子中/最完美的那个逗号"
小爽接过笔记本,在下面续写:"那么教你写小说/我要你把我们写成主角/在每一页都安排相遇/在最后一章永不分离"
第二年,他们在厦门。小爽穿着白色连衣裙在海边转圈,程默用相机捕捉她每一个瞬间。晚上,他们住在鼓浪屿的老别墅里,听着海浪声入睡。程默发现小爽的行李箱里带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全是写给他的诗。
"为什么不发给我看?"程默问。
小爽合上笔记本,神秘地笑了:"等到我们老了,一起慢慢看。"
第三年,小爽没能按时赴约。她发来消息说父亲中风了,需要她回家照顾。程默立刻买了机票飞往她所在的北方小城。医院的走廊上,小爽憔悴得让他心疼。
"你不该来的,"她说,"我们说好的,只有那七天。"
程默握住她的手:"规则是可以打破的。"
小爽的父亲病情稳定后,他们还是在那个小城度过了宝贵的四天。程默住在简陋的招待所,每天去医院陪小爽照顾父亲,晚上他们就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分享一个烤红薯。离别时,小爽塞给他一封信:"回去再看。"
信中只有短短几行字:"时间是最残忍的编辑/它删减我们的章节/却不肯给我们/一个圆满的结局"
第四年,小爽的父亲病情加重,她无法离开。他们开始视频通话,程默给她读新写的小说,小爽则在视频那头写诗回应。有时候信号不好,画面卡顿,程默就盯着屏幕上她凝固的笑容发呆。
"再等等,"小爽总是说,"明年一定会好的。"
第五年春天,小爽突然发来消息:"今年我们去西安吧,我想看兵马俑。"
程默立刻请了假,兴奋地规划行程。但出发前一周,小爽又发来消息:"对不起,父亲情况不太好...或许我们可以改到夏天?"
夏天来了又去,小爽的消息越来越少。程默寄去的书和信都石沉大海。直到十月的某个深夜,他的手机突然亮起。
"程默,我病了。不是很严重,但医生说要静养。今年的约定...恐怕要食言了。"
程默立刻打电话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小爽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别担心,"她说,"我们还有那么多明年。"
第六年元旦,程默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一本手工装订的诗集,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七日书》。扉页上有一行小字:"给我最爱的程默,原谅我的失约。"
他连夜飞往小爽的城市,按照快递单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医院。病房里,小爽躺在苍白的床单上,比他记忆中瘦小了许多。她的母亲红着眼睛告诉他,肺癌晚期,已经扩散。
小爽醒来看到程默,先是惊讶,然后露出了他们初见时的笑容:"你犯规了...说好只有七天的..."
程默握住她的手,那曾经写出美丽诗句的手指如今骨节分明:"这次不算,从明天开始计时。"
小爽摇摇头:"这次...恐怕真的只能有七天了。"
医生说她随时可能离开。程默在医院附近租了间短租房,每天守在病床前。小爽精神好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回忆那些七日之约。北京胡同里的猫,厦门海滩上的夕阳,西安没能成行的兵马俑...
第七天清晨,小爽突然精神好了许多。她要程默扶她坐到轮椅上,推她去窗前看日出。
"程默,"她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记得,每年七日,不见不散。"
小爽微笑着摇头:"不,是那个...如果有一天我们不能再见面...你要继续写作,把我们没写完的故事写完。"
程默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我宁愿永远不写完。"
"傻瓜,"小爽抬手擦去他的眼泪,"所有故事都有结局...只是有些来得太早..."
那天下午,小爽在睡梦中离开了。她的母亲交给程默一个盒子,里面是六本笔记本——每年一本,记录着他们分开的日子里小爽想对他说的话。最后一页写着:
"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你书桌上的台灯/每天看你写作到深夜/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你窗外的梧桐/在秋天落满你走过的路/如果有来生/我们不要再约定/因为我会直接找到你/不再分离"
每年春天,程默都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旅行七天。他带着小爽的照片,去她曾经说过想去的所有地方。在威尼斯的小船上,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间,在冰岛的极光下...他履行着"不见不散"的承诺,只是再没有人应约而来。
直到某年春天,程默在西安那家初遇的咖啡馆里,看到一个女孩独自坐在角落读《七日书》。她抬头时,程默恍惚看到了小爽年轻时的样子。
"这本书,"女孩说,"我妈妈生前最爱读。"
程默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封信:"妈妈说,如果有一天遇到这本书的作者,就把这个交给他。"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小爽在西湖边微笑。背面写着:"时间偷走了我们的未来/但偷不走/那些已经发生的七日/它们足够我/温暖一生"
窗外,春雨悄然而至。程默仿佛又听见那个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程默?"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因为有些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有些遗憾,永远无法弥补。他轻轻抚摸照片,低声说:"今年七日已到...再见,我的小爽。"
《七日谈》
我们以笔尖相识——
你拆解十四行诗的韵脚
我虚构小说里的对白
在回车键敲出的世界里
互赠标点符号的温度
那年培训部的白墙下
你突然具象成
一缕会脸红的阳光
我们约定用七日的花期
对抗三百五十八天的寒冬
第一年你带来晒干的槐花
说香气能撑到下次相见
第二年我的行李箱里
装着为你修改的情诗集
扉页墨迹比誓言还深
第三年天气预报失灵
我们困在咖啡馆写故事
雨水在玻璃上编织
你未完成的小说结局
我的钢笔突然叛逃韵脚
第五年日历开始褪色
视频通话的像素里
你剪短了长发
像截断一首诗的尾句
我们默契地不再提
第七日未拆封的约定
后来服务器集体失忆
聊天记录长出青苔
我翻出你写的初稿:
"不要给故事圆满结局"
墨痕在结尾处洇开
像那年没晾干的雨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