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春天总是来得迟。黄土高坡上的风刀子一样刮着,把村里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刮得吱呀作响。高志强蹲在自家土窑洞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对着挂在墙上的半块破镜子练习新学的发型。
"志强!又在那儿摆弄你那破剪子!"父亲高老汉从窑洞里探出头来,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乱颤,"后晌李大爷要来剃头,你赶紧把家什收拾利索!"
高志强"嗯"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镜子。他左手五指张开作梳子状,右手剪刀开合,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唱啥呢!阴阳怪气的!"高老汉抄起门边的扫帚就要打过来,高志强这才慌忙收起剪刀,一溜烟钻进窑洞里。
高志强今年二十出头,是村里唯一一个会理"港台头"的理发师。说是理发师,其实就是在自家窑洞门口支了张木椅子,墙上钉了块镜子,旁边放个铁皮脸盆。村里人剃头刮脸都来找他,五毛钱一次,赶上收成好的年头,还能收个一块钱。
但高志强心里装的可不只是这些。去年腊月,村里王家的二小子从西安打工回来,带回来一台双卡录音机和几盘磁带。高志强第一次听到《小芳》和《纤夫的爱》时,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些旋律像是有魔力,在他脑子里转啊转,怎么也甩不掉。
更让他着迷的是王家二小子的打扮——紧绷绷的喇叭裤,花衬衫,头发烫得蓬蓬的,活像电视里那些港台明星。高志强偷偷摸过那条裤子,布料滑溜溜的,和他身上粗布裤子完全不一样。
"志强哥,你看这个!"王家二小子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杂志,封面上是个穿着暴露的女郎,头发烫成大波浪,嘴唇涂得鲜红。
高志强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直了。从那以后,他每次给人剃头,都会有意无意地把头发留长一点,学着杂志上的样子剪。村里老人见了直摇头,说这娃学坏了;年轻人却偷偷来找他,让他给理个"时髦头"。
这天下午,李大爷如约而至。老人坐在木椅上,高志强熟练地围上白布,拿起推子。
"志强啊,给爷剃光就成,天热了,利索。"李大爷眯着眼说。
高志强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昨晚在王家看到的录像带。那里面的男明星头发都留到耳朵下面,还分了偏缝。他手下一滑,推子差点把李大爷后脑勺刮出个豁口。
"哎哟!你小子想啥呢!"李大爷摸着后脑勺,疼得直咧嘴。
高志强连忙道歉,老老实实给剃了个光瓢。送走李大爷,他叹了口气,从炕席底下摸出那本已经被翻烂的杂志,又看了起来。
"又在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高老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一把夺过杂志,"整天不务正业!你看看村里谁像你这样?"
高志强低着头不说话。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德高望重,最看不惯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儿"。
"明天跟我去后山采药,别整天想着这些没用的!"高老汉把杂志扔进灶膛,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
夜里,高志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色的格子。他想起白天在村口看见的王家二小子,穿着新买的喇叭裤,引得一群姑娘偷偷地看。还有那盘磁带里的歌声,像蜜一样甜...
第二天一早,高志强跟着父亲上了后山。四月的陕北,山上的野杏花刚开,粉白的一片。高老汉边走边教儿子认草药,这是黄芩,那是柴胡。高志强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总往山下瞟。
"你看啥呢!专心点!"高老汉用烟袋锅敲了下儿子的头。
高志强揉了揉脑袋,忽然眼睛一亮——山下小路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正往村里走,那身影看着眼熟。
"爹,我肚子疼,想解手。"高志强突然弯腰捂住肚子。
高老汉瞪了他一眼:"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快回!"
高志强一溜烟跑下山,抄近路截住了那个红衣姑娘。果然是王秀兰,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去年嫁到了邻村。
"秀兰姐!"高志强气喘吁吁地拦住她,"你咋回来了?"
王秀兰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高志强,脸上露出笑容:"我回娘家住几天。志强,你咋在这?"
阳光下,王秀兰的头发烫成了小卷,用红头绳扎着,衬得脸蛋白里透红。高志强看得呆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我爹采药...秀兰姐,你这头发真好看..."
王秀兰抿嘴一笑,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给,我从县城带的,送你。"
高志强接过一看,是盘磁带,封面上写着《九妹》。
"我男人买的,多了一盘。"秀兰压低声音,"别让我爹知道,他见不得这些。"
高志强如获至宝,把磁带塞进怀里,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秀兰又凑近了些,身上有股雪花膏的香味:"志强,听说你会理新式发型?改天给我烫个卷呗?"
高志强红着脸点头,看着秀兰扭着腰走远的背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他没注意到,山坡上,父亲高老汉正阴沉着脸望着这一切。
回到家,高志强迫不及待地找出王家二小子借给他的录音机,把磁带放进去。欢快的前奏响起,一个甜美的女声唱道:"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高志强跟着哼唱,手指不自觉地打着拍子。
"啪!"录音机突然被关掉。高老汉站在面前,脸色铁青:"哪来的?"
高志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高老汉一把扯出磁带,狠狠摔在地上,塑料外壳顿时裂成几瓣。
"我让你学这些!让你学这些!"高老汉抄起扫帚就往儿子身上打。高志强抱头鼠窜,最后被堵在墙角,结结实实挨了几下。
"明天起,不准再给人剃头了!跟我学医!"高老汉扔下扫帚,气呼呼地走了。
高志强蹲下身,心疼地捡起摔坏的磁带。九妹甜美的歌声再也听不到了,就像他那些关于山外世界的梦想,被父亲一棒子打碎了。
夜深人静时,高志强摸黑来到村后的打谷场。月光下,王家二小子和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台录音机跳舞,喇叭裤裤脚扫起阵阵尘土。
"志强!来啊!"王家二小子招呼他。
高志强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录音机里放着《纤夫的爱》,旋律热烈奔放。有人递给他一瓶汽水,甜滋滋的滋味在舌尖炸开。高志强学着他们的样子扭动身体,笨拙却快乐。
"你这头发该剪了,"王家二小子扯了扯高志强过长的鬓角,"明天我给你弄瓶摩丝,保准帅!"
高志强笑着点头,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王秀兰。她换了条蓝底白花的连衣裙,头发散开,在月光下像黑色的瀑布。两人目光相遇,秀兰冲他眨了眨眼。
这一刻,高志强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像春天的野草,挡也挡不住。他想起白天秀兰说的话:"志强,改天给我烫个卷呗?"
也许,明天该偷偷把理发工具藏到别处去。父亲不让在家剃,他就去别的地方。高志强想着,仰头喝光汽水,甜味一直蔓延到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