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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柳

鲁迅文学院学员

随笔杂谈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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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牛


陕北的初冬,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石碾村的天空灰蒙蒙的,压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那厚重的云层。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屠夫马三刀正磨着他那把祖传的牛耳尖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听得人牙根发酸。

"三刀哥,今儿个这牛可得利索点,听说是个老牛了。"闲汉王二蹲在旁边,嘴里叼着根干草,眼睛却紧盯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马三刀头也不抬,只是手上的动作更用力了些:"十二年的老黄牛,李老汉家的。老牛骨头硬,但肉香。"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村中央的打谷场上已经围了不少人。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挎着篮子,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时被大人呵斥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期待,像是过节,又比过节多了几分血腥气。

李老汉牵着老黄牛从坡上下来时,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那牛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走得格外温顺,偶尔用头轻轻蹭一下主人的胳膊。李老汉六十出头,脸上的皱纹像是黄土高原上的沟壑,深浅不一。他粗糙的手掌不时抚过牛背,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庄稼汉。

"老李,来了啊!"村长张满囤迎上去,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膀,"今年你家这牛可算头一份,肉指定香。"

李老汉只是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头牛——那陪伴了他十二年的老伙计。牛的眼睛湿漉漉的,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马三刀已经磨好了刀,正用拇指试刀锋。见牛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满铁锈的围裙:"老规矩,先绑了。"

几个壮小伙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把牛往场中央的木桩上牵。老黄牛突然不安起来,蹄子在地上刨出几道深痕,鼻孔喷出白气。李老汉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爹,别看了。"儿子铁柱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早晚的事。"

李老汉甩开儿子的手,却也没再上前。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头牛身上,看着它被绳索套住四肢,看着它被拉倒在地,看着马三刀提着刀走近。老牛的哀鸣在打谷场上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

马三刀的动作干净利落。他左手按住牛头,右手持刀,在牛脖子上一抹——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血便喷涌而出,溅在他深蓝色的棉袄上,开出一朵朵暗红的花。

"好刀法!"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

李老汉却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铁柱想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老人踉踉跄跄地走到场边,蹲下身,把脸埋进手掌里。没人看见他的表情,只有那佝偻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独。

血接了大半盆,马三刀示意可以开始分肉了。村民们自觉地排起队,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搪瓷盆、竹篮子、甚至还有洗干净的化肥袋子。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血液的腥气和即将到嘴的肉香。

"后腿给我切五斤!"

"我要肋条,肥点的!"

"牛肚给我留着,我家那口子最爱吃这个..."

叫嚷声此起彼伏,马三刀手起刀落,按着各家的需求分割着还冒着热气的牛肉。他的动作精准得像是在表演,每一刀下去,骨肉分离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王二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面,手里晃悠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三刀哥,给我来点牛杂碎就行,回去烫壶酒,美得很!"

马三刀瞥了他一眼,割下一块带肉的骨头扔进他碗里:"就你嘴馋。"

王二嘿嘿笑着退到一旁,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酸曲:"杀牛的汉子哟——手快刀又利,可怜那老牛哟——眼泪往肚里流..."

这歌声在热闹的打谷场上显得格外刺耳。李老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铁柱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揪住王二的衣领:"你他娘的再唱一句试试!"

王二被勒得直翻白眼,手里的破碗"咣当"掉在地上,那块带肉的骨头滚出老远。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冲突。

"铁柱!"李老汉突然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放开他。"

铁柱不情愿地松了手,王二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脖子直咳嗽。李老汉慢慢走过来,弯腰捡起那块沾了土的牛肉,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王二。

"拿着吧,"老人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牛都死了,唱不唱的,它也不知道了。"

王二愣住了,接肉的手有些发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默默退到了人群边缘。

分肉继续进行,但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轮到李老汉家时,马三刀特意留出了最好的后臀尖和一大块牛腩,用油纸包好递过来:"老李,你家的份。"

李老汉盯着那包肉看了很久,突然摇了摇头:"我不要。"

"啥?"马三刀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是你家的牛,最好的肉都给你留着了。"

"我说我不要!"李老汉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养了它十二年...十二年啊!你们知道它救过我的命吗?那年发山洪,是它把我从沟里拖出来的..."

老人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打谷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寒风掠过枯树枝的沙沙响。

铁柱上前一步,接过那包肉,低声道:"爹,咱们回家吧。"

李老汉任由儿子搀扶着,慢慢往家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像是背负着什么看不见的重担。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没人说话。直到老人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才有人小声嘀咕:"老李头这是魔怔了吧?"

马三刀擦了擦手上的血,突然把刀往案板上一插:"今天就到这,剩下的明天再分。"说完,他解下沾满血迹的围裙,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二蹲在场边,看着手里那块肉,突然觉得嗓子眼发堵。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发高烧躺在破窑洞里,是李老汉让铁柱送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

暮色渐浓,打谷场上的人渐渐散去。不知谁家的狗溜过来,叼走了地上残留的碎肉。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刚刚染过血的土地,仿佛要抹去这一天发生的一切。

但有些东西,是风吹不走的。比如一个老人对一头老牛的思念,比如一群庄稼人突然明白的,关于生命与感恩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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