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从黄土高原一路南下,裹挟着黄河水汽的寒意,却吹不散街头巷尾渐浓的年味。此刻我站在异乡的超市里,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腊肠,突然被一缕熟悉的芝麻香击中——那是灶糖的气息,是童年祭灶日里母亲分给每人三根,却总舍不得一次吃完的甜蜜。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过年的味道便如决堤的洪水,漫过时光的堤坝,将我淹没在乡愁的汪洋里。
在陕北老家的腊月清晨,油茶师傅的金铜壶总是第一个唤醒沉睡的街道。熟麦香裹着花生、核桃的馥郁,在寒风中织成温暖的金色蛛网,粘住每个早行人的脚步。而我最爱蹲在厨房看母亲熬制腊八粥,红豆在陶锅里咕嘟咕嘟吐着泡泡,像一群穿红袄的小人儿在跳傩戏。她总会舀起一勺让我尝咸淡,枣泥的甜糯混着桂圆的醇厚,在舌尖绽开一朵朵烟花。这些味道是岁月的密语,如今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能在某个深夜叩响记忆的门环。
杀年猪的嚎叫是故乡的年序曲。天还未亮,屠夫竹筒吹胀的猪尿泡已成了我和弟弟的玩具,在晒谷场上蹦跳如不安分的心。厨房里大铁锅炖着刨汤肉,五花肉在酸菜中翻滚,油星溅到灶王爷画像上,倒像是给他点了颗朱砂痣。母亲把最好的肋排抹上健腐乳,挂在火塘上方,橘皮熏出的焦香会萦绕整个正月。而今都市阳台禁止烟熏,冰箱里的真空包装腊肉,终究少了那缕带着柴火气的魂魄。
祭灶那日,芝麻杆灶糖在供桌上弯成月牙。母亲说灶王爷吃了甜食,上天就会言好事。我们偷偷掰下半截含在嘴里,麦芽糖的黏稠将牙齿困成甜蜜的囚徒。父亲此时正在院中写春联,墨汁混着冻梨的清香渗进红纸,那横竖撇捺间,藏着五谷丰登的祈愿。最神奇是枣花馍出笼的时刻,面香挟着红枣的蜜意破雾而出,母亲巧手捏的牡丹馍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恍若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搬到了人间。
除夕的饺子永远包着惊喜。有一年我咬到包着铜钱的饺子,硌得牙生疼却笑出泪花,父亲说这是来年的好彩头。守岁时磕的瓜子带着柴锅焦香,在唇齿间噼啪作响,像在模仿窗外时疏时密的鞭炮。如今城里禁鞭,再不见鞭市里商贩举竿斗炮的盛景,那些积得没脚面的红纸屑,都成了梦里飘落的红梅。
年初一的旋子凉粉是解腻的妙物。榆林老城的师傅手腕轻抖,凉粉便如银鱼入碗,浇上芥末油和老陈醋,呛得人涕泪横流却欲罢不能。午后跟着父亲拜年,口袋渐渐被红枣、糖果、点心塞满,每块点心都印着不同花纹,仿佛在诉说各家主妇的心事。最珍贵是外婆藏在陶罐里的醉枣,发酵的酒精将枣子酿成红玛瑙,咬破的瞬间,三十年前的阳光便在舌面上复活。
今年冬至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真空袋里的驴肉丸子再鲜嫩,总不及南门街早点铺那碗滚烫。视频里母亲演示着网油卷的做法,屏幕这端的我,却再找不到那把能斩断乡愁的刀。终于明白,过年的味道从来不只是食物本身,而是柴火灶前母亲被映红的脸庞,是父亲温黄酒时呵出的白气,是一家人围坐时木椅发出的吱呀声响。这些碎片在记忆里窖藏,随时间发酵成最醇厚的年味。
此刻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我取出珍藏的怀府油茶粉,看热气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恍惚间又看见故乡的雪落在太行山脊,三圣塔的铜铃在风里叮当,宛如召唤游子的梵音。舌尖上的乡愁啊,是脐带剪断后,岁月给我们留下的另一根风筝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