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红时》
陕北的秋,是从崖畔上第一颗酸枣红透开始的。
“这一山山望见了,那一山山高,啊么得儿伊儿呦呦呦,这山上那个酸枣,得儿酸枣,长呀么长得好哎……”信天游的调子一响,黄土塬的沟壑便活了。酸枣树生得倔强,根扎在石缝里,枝条斜刺向天空,红果儿像缀在枯枝上的火苗,风一吹,便燎遍了整个山坡。
春日的酸枣树最是谦卑。嫩芽从灰褐的老枝上探出头,叶片小如指甲盖,泛着鹅黄的羞怯。到了芒种,碎米似的酸枣花开了,淡黄色的小瓣托着蜜,引得野蜂嗡嗡地闹。这花不似桃花招摇,却自有股清苦的香,“像藏在绿锦上的绣线”。
夏日的酸枣青涩,孩子们却等不及。偷摘一把塞进嘴,酸得龇牙咧嘴,仍咯咯笑着:“酸掉牙,明年才长得牢!”大人们摇头哼起小调:“酸枣儿酸,酸枣儿甜,酸酸甜甜过一年……”
秋深时,酸枣红得最烈。崖畔上、沟坎边,一丛丛红果压弯了枝头,像“玛瑙珠子滚进了黄土里”。打酸枣的日子,全村人提着篮篮上山,竹竿一敲,红雨便簌簌落下。女人捡枣,娃娃偷吃,后生们扯开嗓子对唱:“叫一声那妹妹,快呀么快点走,掂上你那个篮篮,咱们就去打酸枣哎!”
酸枣树是苦命的树。长在贫瘠处,枝干虬曲,浑身是刺,“羸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可真要去折,偏又韧得很”。老汉们说,这是黄土的性子——越是艰难,越要活得硬气。灾年里,酸枣面蒸的窝窝救过命;冬夜里,酸枣枝燃的火盆暖过心。
有一年大雪封山,沟底的徐家崖上却挂着几颗冻红的酸枣。村里的放羊娃二蛋馋了,攀着崖去摘,一脚踩空,幸而被酸枣树勾住了裤腿。后来他总说:“是酸枣刺扯着我,像娘扯着娃的衣裳哩!”
酸枣熟了,信天游也醉了。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这调子从抗战时唱到如今,枣红成了革命的底色。而酸枣的歌更野,更烈。唢呐声一起,山峁峁上便荡开《打酸枣》的旋律,中阮拨着黄河的浪,把酸甜苦辣都揉进了曲里。
暮色里,放羊的老汉蹲在崖边,摸出颗酸枣嚼着,忽然哑着嗓子唱:“酸枣枣红,日头头落,想妹妹想得心窝窝疼……”歌声被风卷着,飘过沟壑,惊起一树麻雀。
酸枣落尽时,冬就来了。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颗干瘪的果,在风里晃荡,像不肯坠地的星子。来年开春,新芽又会冒出来——酸枣树的故事,永远讲不完。
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阳洼洼上的酸枣,背洼洼上的艾,活不出个人样,也要活个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