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一别,一年即逝。从东北回来,我老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持续了整一年,就是很想找个去过东北的朋友畅聊,侃半天那流光溢彩的冰雕,说一晚那银白世界的梦幻之境。这一年,我无法停止怀想,东北之行最让我放不下的是长白山。
三月,江南绿柳垂丝绦芳草碧连天,东北却千里卧冰,长白山更是万仞素裹,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描述能力。长白山位于吉林延边州和白山市境内,最高峰2749米,我第一眼望见它,无处不白,山顶好似草木消隐。据说伏夏登长白山,丹顶鹤偕朋伴侣翩翩飞至,各色鲜花争艳吐芳,还有山葡萄、野蘑菇、不老草,飞黄曳翠。九月末,雪花飞来了,冉冉地投入山涧和湖泊,散落在树叶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月余后,大雪登场,朔风如刀,山道梗阻。所以,登长白山者,夏天为众,游人徜徉于草木芊芊,穿过“美人松”,丈量白桦林,摘一捧金达莱,采一束无名草,再去仰望瀑布俯瞰天池。潋滟的天池旁痴人伏地,举着相机待怪兽浮出传说。当然,我们这些看惯了草色翠水的江南客,更乐意见到雪天一色少无纤尘的冰雪天堂,更乐意赶在积雪消融前登临长白山,赏识长白山。
去长白山前,我们在松花江平原已领略过千里冰封万里雪原的北国风光,但抵达长白山时,那漫山遍野的雪,那遮天蔽日的冰冻,那抬腿绕膝的树冰凌,还是把我们惊愕得不轻,有人笑说:眼前的雪景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尽管大东北的冬天快过去了,那层层累累的雪,还滞留在山上皑皑茫茫,没有雪不到达的地方。长白山依旧晶莹透彻,山间通体雪色,山顶雪盖磅礴,仿佛积攒了一冬的雪不是飘飘洒洒悄无声息落下来,而是板结的雪任性而豪横地砸下来,在半空中漫散开来,倾泻在树上、路上,跟藤蔓与削壁似的山崖攀缘的。那游目骋怀的雪,散布在我们惊讶的感官上,说一群南方人视觉受到冲击且有轰动之效应,也不为过。我们一行十几个二十几人不约而同吟哦或想起“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若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陈毅同志这首《冬夜杂咏》五绝来,便是佐证。
山上没有路,所有的路都被雪吞没了,被‘雪藏’了,有时我们不得不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有时候只得在树与树之间倒退着‘突围’,想躬身从一树子冰碴子底下钻过去,从互相交缠、凝冻、被雪箍得死死的蔓藤下面爬过去,不能不说是痴人说梦;漫山遍野的雪、冰冻、冰凌,才没有仗着我们人多而为我们让出一条适意的坦途来。倒是冻结后的缠枝与野藤的恣意拦截、阻遏我们前行的脚步,好像存心难为、考验我们似的,使我们这些与大雪罕见的南方人对雪山之行的记忆愈加深刻、愈加难以忘怀了。
远眺,那苍莽寥廓的雪烘托出冰清玉洁笑傲苍穹的气质,把整个白山净化了神化了。近看,冬天所有台词所有对白所有布景,在每一株树上、每一条路上和每一处泉眼上。林间偶见几处屋子只露出鳞状的灰瓦,像半潜的鱼,令人想象风暴曾经是怎样叩击门窗,小屋曾经是怎样谛听雪花的。愈往上,阳光愈谙愈弱,风愈凌厉,树由高而矬,由粗而细,由密而疏,直至了无。转身,只见白桦树和美人松的根须尽掩,树干褶皱粗厚,没有岸柳的婀娜多姿,没有桃树的烂漫光天,无法错动似僵硬却不失生动,昂立着似苍老却不失伟岸,使山宛若侠骨尽显昆仑之势。山脊上层层叠叠的树似群舞者,因无片叶,枝间的交叉、依偎、照应,看上去更默契更缠绵更合欢,恰似舞蹈《两棵树》含情脉脉风情万种;又像云林舞姿,率性而热诚,奔放而炽烈。我,听见青草的声音,听见黑土在呢喃,蛰伏于雪下的絮语被雪收藏,连宵达旦地华滋着。
走过一段忽深忽浅忽平忽斜的雪地,雪愈发变得灵性,脚下雪一层,雪下冰一层,冰下淌着水流响淙淙。抬头但见一帘瀑布飞溅,在冰棱倒挂的山谷,瀑水奔流响遏云天。四周山谷连绵,崖壁上镌刻着的人、兽、鸟,群居者有之,独处者有之,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使万顷林海雪原平添几许壮美和奇幻,让我们觉得仿佛走在皑皑莽原的童话故事和仙境里。我们在雪地里行走,在冰山上穿行,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树干上的雪时不时被我们的脚步声、喘气声、惊讶呼喊声挑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我们各色羽绒服上。每一撮奔人类而来的雪提醒我们,我们来自平凡,步入真实幻景。
登临山顶,雪天一色,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云像纱巾披上了双肩。站在深邃、宽广的天池旁眺望,我们高喊的声音跌进天池,碎开,又跟着居然活跃着的涧水一起溢出。突然,疾风旋转,雪裹着土和沙的碎屑飞翻,我们不论老少听命于当地导游而匍匐于地,眼睛盯着湖蓝色的水,寻找历史的倒影。此时,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一个诗人的一句诗:一些人被洪水卷走了/另一些人上岸提鞋/就是没工夫看一眼周围…/日子光长叶,不开花。现在想来,我就地趴伏,该是害怕掉进天池吧。
下山的时候我们得知:山上不管是白桦树还是美人松,一年有九个月厮守着雪,从初雪让晶莹的雪花妆饰,到雪横亘长天铺满山山岭岭,再到积雪慢慢融化,只在树梢在树叶留下星星点点的雪,生命就在这似乎没有意识的信念中延续着。我想,或许因了雪,长白山才如此伟岸、高耸,植被才如此坚毅、硬朗,因此也更让世人瞩目、炽爱,每个踏歌践白的游人对山、对树的敬重之意油然而生。在雪山行走一天,我实在分不清是长白山徜徉在画卷中,还是丹青绘就了长白山。说长白山是画吧,它比画丰满;说长白山是诗吧,它比诗幽深。我眼中盛满的全是洁白的雪,没有喧嚣没有倾轧,我轻松地同所有不靠谱的杂念告别,心灵像春天放飞的风筝,在无边的天空滑行。
我们一行人快到山麓时忽见树缝里银棒闪现,一群衣着绚烂的越野滑雪运动员于风中飞红翔绿。许是被那种征服和滑翔搅奋,我脑海里文思如涌。若不是行程煎迫,我真想这样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地走下去,直到白山的雪渐渐消融,捐献给松花江、鸭绿江和图们江,捐献给漫山遍野的红高粱。
后记:铺纸提笔时想起来,小时候12月中旬到来年2月中旬约两个月时间里,隔三差五能遇见像溶洞里倒挂的石笋似的冰凌。早晨起来,棉衣扣子还扣着,就迫不及待开门去看西墙屋檐下的冰凌有没有挂起来。有时候还躺在床上,就听见巷子里几个臭小子在为冰凌的‘分配’不公叽叽喳喳嚷嚷着。那时候在我们眼里,冰凌也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可以免费品尝,用不着去偷。跟我差不多一般大的孩子,哪怕家里有行伍、当官的爹老子,三五一群去大院子七石大水缸偷冰吃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干这种事我们一般都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院里的哥哥姐姐都去上班了,我们缩头缩脑悄无声息地进了那家有三个大水缸的大院,然后各自拿出可以快速上手的工具,将水缸里结得贼硬的冰凿下一块,冰一上手就像小松鼠似地跃出高高的门槛,然后拿在手上一小块、一小块地咬着吃,一边吃一边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那时候,每隔两三年岛上会下一场大雪,小小年纪的我们不晓得赏雪,但堆个雪人、跟巷子里的发小在隆冬打打雪仗,将摁进小酒盏里的雪弄结实,然后抛出想要的曲线,砸中对手时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那种‘廉价’而无价的寒冬里的快乐,成为我们于今凑一起时对孩提最温馨的回顾。如今,岛上已经有多年未见像模像样地下一场雪了,偶有雪花飞来说浮光掠影也是客气了。我们不得不承认:雪景正逐渐退出我们岛人对冬天的遐想。
小辰光,我对雪那么白很好奇,长大后读梁实秋先生的散文《雪》,才知道“一片雪花含有无数的结晶,一粒结晶又有好多好多的面,每个面都反射着光,所以雪才显得那样的洁白。”
2008年暮春于城东家中,2025年6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