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我在路灯下跳皮筋,这时母亲喊我吃饭了,整个弄堂都是母亲盛番茄汤的声音。
又到了被青瓷碗捉拿的时点,弄堂里斟黄酒、嘬粥、干饭、拍蚊子、哄婴孩的声音会响上一个时辰。虽然水做的、盐做的嗓门乱哄哄的,但为生活张罗的女人、男人,很少会在饭点粗鲁地训斥、打骂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小东西,即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淘气包、闯祸胚子,也绝对能在饭桌上‘逃过一劫’。
那时候一到夏夜,天空上繁星点点煞是好看,太平弄人家喜欢将小饭桌端到弄堂里,借着路灯的光亮,一边吃饭一边跟过路的熟人拉扯几句。那时候,赤褐色薄脊上耷拉一件汗衫,头戴一顶被汗水浸染成深黄色凉帽的男人,总在饭口拉着车打我们跟前走过,小板车上坐着男人的老婆——汗酸味不轻的莲香(化名)母亲。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跟我母亲聊起家里一堆孩子顿顿抢食和寅吃卯粮的事。母亲说每家每户都是小绢头(小家伙)饭量大,要是政府给每家的肉票再多发点,每个小绢头口粮再增些就好了。母亲偶尔也会向莲香的母亲问起那年乌贼(目鱼)、大黄鱼的产量如何,在海边抬篰箩、晒鱼鲞谁管饭,饭后有没有地方可以躺下歇口气?
“老王嫂,阿拉晒鱼鲞老绒爿(妇女)都是屋里头等米下锅,除了落雨刮大风,哪天不是起五更落半夜,人晒得墨泥赤黑,苦是苦足嘞……”
“晒鱼鲞比船里挑海沙赚得多吗?”隔壁的新媳妇插话。
“多啥西!猛猛(音:mangmang)日头底下晒一笠(宽长相当于水兵床)乌贼2分,晒一笠黄鱼4分,每天晒得背也直不起来…”莲香母亲见我母亲没搭话就兴致勃勃地说下去,“老王嫂,我跟侬讲啊,就侬噶套(就你这样)身子骨,做三日也做不来,有辰光(有时候)风大点,侬不晓得被海风刮到啊里(哪里)去嘞!”
我母亲没有立马领会莲香母亲这番话的真实意思表达,母亲欲言又止,父亲估计我母亲想说她老王嫂也非软绵绵虚塌塌的林黛玉,三伏天热风或三九天寒风把她撂倒在码头边晒场上,不至于吧?
莲香娘抓住我母亲的手摇了几下,她好像生怕母亲真去海边抢她的活儿,毕竟活还是原来那么多活,多一个人加入晒鱼鲞老绒爿队伍,摊分到手的钱就会少一点。可是,莲香她母亲真高估了我母亲,依我老妈的耐力,头顶烈日抬篰箩、晒鱼鲞那苦哈哈的活,她是断然干不了的。母亲若是想出去自食其力,而不是摊着手问男人要钱,她二十多岁那份在文具用品商店的正式工作,做得蛮蛮好,干吗辞了它?
母亲不是文盲,她能写字开发票打算盘,完全能胜任文具店的工作嘛。不过,母亲细究人家粗瓷饭碗,问长问短,莲香的母亲心里陡然起风,也是非常正常的。虽然夏秋晒鱼鲞从凌晨三点忙到晚上太阳下山,风吹日晒苦不堪言,但毕竟每天至少八角的辛苦铜钿,莲香她母亲想牢牢拽在手心里,而若被他人瓜分丁点,对于晒鱼鲞老绒爿而言,都是肉眼看得到的损失,她兴许会因为我母亲的加入,兜里的钞票每天少买两斤青菜、一个白萝卜。
“要是咱家有个菜园子该多好!”吃饭的时候,我咬着筷子说道。
“咋拉,嫌家里蔬菜吃得少啊?”负责买菜、烧饭的母亲她的话还没说完,眼睛里先有了大大的问号,她看着我很快补上一句,“阿拉在这太平弄,别的不敢说,每天四个人吃的蔬菜量不比人家五六个人少嘞”。
“要是咱家有个菜园子,我都种上西瓜,然后每天往水井里吊一个瓜,暑气透完了再拉上来吃……”
“要是咱家有个菜园子,这城里头有侬吗,侬是啥人家小囡就不好说嘞……”父亲放下青瓷杯和杯里的酒,满眼含笑地说道。
“为,为啥?”
“乡下头才有菜园子嘛……”母亲不紧不慢地补充着。
我小时候懂事晚,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舍弃菜园子来城里跟我父亲过日子嘛。在自家门口有个菜园子,想吃啥就种点啥,不得把自己美死才怪呢!小小年纪的我理解不了母亲的选择,也理解不了那个年代:同样是拉板车,同样是流大汗出大力,为啥莲香父亲的工资比起我父亲,正好少一个莲香母亲抬篰箩、晒鱼鲞的临时工工资呢?
我同学莲香的父母还是从咱家门前经过,有一次望着那个赤裸着背的码头拉货工人拐进后太平弄,十二岁的我终于没忍住,将老爹工资为什么和莲香老爹差了二十多元这件事,问正端着小酒杯的父亲。
“邮电局工资高嘛。”母亲抢着回答了我的问题,别看这句话短短几个字,母亲嫁人嫁了个高工资的得意,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
“邮电局工资高,为啥啊?”我那爱刨根问底的‘遗传病’劲头又上来了。
“邮电金饭碗,银行银饭碗,铁路铁饭碗嘛,解放前就那样说……”母亲笑微微地解释道。
“饭碗还分等级啊,嗨,难怪解放前叫旧社会……”我顾不得擦擦嘴,嗫嚅着被小伙伴叫走,去弄堂最宽敞的青石板上玩去了。
“早点回家!”
母亲嘱咐我的声音飘出很远,被海边晒鱼鲞回来经过的莲香的母亲接住,她跟莲香的父亲说道:“阿拉莲香只比老王嫂囡大一岁,莲香在屋里厢要管嘎多弟妹,每天要干的活从天亮到天黑,嘿,她苦哇,好像没有童年……”
莲香的父母从我身边经过,他们的胳膊、他们的脸被酷暑的阳光晒得黝黑,小板车在石板上吱嘎作响,我没有上前问一声好。后来,莲香有没有读初中,我怕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冬天的清晨和夏天的傍晚,总能看见莲香拉着粪车从我家门前经过。拉粪车的莲香初见我时,她会主动跟我拉话;后来见到我极少打招呼,她总是淡淡一笑,似乎她跟我并不熟。
“莲香怎么找了个倒马桶的工作,这样她将来怎么找对象?”
我不止一次听见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几个阿姨嬷嬷,对拉粪车的莲香未来的担忧,我听得出她们口吻里的几分不以为然。
从家门前经过的莲香见了我极少言语,我求之不得,我省得跟一道上下学的同学介绍说:那个拉粪的小娘(女孩)是我小学同学。虽然,莲香的工作与弄堂里的众人息息相关,但是十五六岁小小年纪的我,竟然已有了社会人等级森严的意识,我也觉得宁愿没有‘饭碗头’可端,莲香也不该去碰那又苦又脏的工作。可是,每天只要见到莲香,我的老同学黑黢黢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快乐、自信的笑容,她埋头掏粪、拉粪,帮年老的太太拎马桶,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她并没有觉得她的工作低人一等。后来,班里读北京掏粪工人、时传祥劳模的事迹,我便想起莲香和她黑里透红的脸庞那微笑时露出白白牙齿的模样。再后来,从插队落户的乡村进城后,不仅仅莲香,我几乎不跟儿时的同学有往来,为生活,为生计,为几张可有可无的纸质证明,二三十年忙得团团转。
于今,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又想起小学同学莲香。自从1974年搬离老宅子,莲香和莲香父母的消息少得可怜,偶尔有人说遇见过莲香,一听说她还在大街上拉粪,那个环卫工人的话题,不知为什么就自然地、默契地戛然而止了。信息发达的近十来年,关于莲香的信息更是没有丁点了,莲香也不在我们同学的微信群里。其实,想要打听莲香还是有办法的,只是我不愿承认或羞于承认:我们这些自命清高的老同学已经将莲香‘甩出’了同学圈,至于做了一辈子苦力活的莲香在乎不在乎我们这些发小就不好揣摩了。这些年在街上、马路上,甚至在同一辆公交车上,莲香说不定跟我们曾经擦肩而过,只是老同学相遇已形同陌路互不认得了。也许,莲香或莲香父母在老街碰到过我,但他们很识相地不易察觉地在人群里望我几眼便匆匆离开了。
其实,我和莲香一样都是劳动人民的身份,只是我进城后手里的茧子愈来愈少,而莲香一辈子做苦活、脏活,一个掏粪工人的手极有可能一辈子粗粝,布满老茧。据说她退休前几年,开上了粪车,终于不用手工掏粪、人工拉粪了,她的日子愈过愈好,听说还和家人住上了大房子。到今年,莲香应该退休20年了,她当姑娘时黑黑壮壮的,说不定现在每晚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跟一帮大妈在夏夜的广场翩翩起舞呢。
手机普及后,我在同学群里从不见莲香发声,一条贺年微信都没有。我想,实诚的莲香或许摸摸自己粗糙的双手,每天在厨房里、灶头上为孩孙们忙碌着,将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至于手机就没什么空把玩了,节俭了一辈子的老同学说不定手里还拽着老人机呢。信息发达的当下,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之间的关系近得晃眼,而有些人之间的正常交往被一只数字手机给屏蔽、给边缘化了。
写到这里,半个世纪前,十七岁的莲香星夜拉着粪车和莲香父母拉着货运板车,两代拉车人一前一后经过咱家门口时那黑红脸膛绽开笑容的模样,不断在我眼前闪现。这些年,也不知道莲香过得好不好,她那辛苦和操心了一辈子的父母不知还陪伴着莲香没有?今夜,我止不住遥想发小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