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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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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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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伯劳鸟,请你越过寒冬》+吴杰

1

这时候的陈好好还不叫陈好好,周围的人叫她陈招娣。

晚霞把天际燃烧成一片火海,似乎下一刻就要绚烂成黎明。陈好好坐在轿车后排看着窗外的景色从荒凉的村落转变成繁华的都市,红旗轿车又驶入一片街区,驶入黑暗的地下,黑暗得像曾经被关过的小瓦房屋。

轿车停稳,小姨陈霞打开车门,从驾驶位下来,陈好好学着小姨的动作在车门上扒拉着,车门纹丝不动,只留下浅浅的泥巴痕迹。陈霞替她打开车门。地下停车场的灯光暗淡,陈好好下了轿车,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还未完全摆脱摇晃的感觉。

陈霞独自走在前面,陈好好赶忙跟上。“家里只有我和你姨父,算上你现在一共是三个人。”陈霞一边交待着,一边用长着茧的手指按开了电梯门,“我不知道你家以前的规矩,但是来了这里,得听我的。”电梯开始上行,“还有,你的名字我不喜欢,过两天会带你去民政局改掉。”钥匙插进锁孔里,惊亮了楼道的声控灯,“你想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叫陈好好吧,取太复杂了怕你考试的时候会写错。”陈霞看着她打缕的发丝,想着今晚一定要好好给她搓个澡。

好好?为什么叫好好?陈好好想不通,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新名字,渐渐走了神,迷迷糊糊中,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踏入新家换上第一双拖鞋的,也记不清是如何与那个陌生的姨父打的照面,晚上的菜好像有点咸?咸还是呛来着?也记不清了。

浴室的水汽爬满了白瓷砖的墙,陈霞右手上正套着一个黑色的搓澡巾,拉起陈好好的胳膊狠狠地一使劲,疼痛让陈好好终于回神了。细细密密的痛爬满了黝黑的皮肤,陈好好只觉得和挨打没两样,又不敢皱眉,更不敢喊出声,果然幸福的代价很昂贵。

一天的折腾后,陈好好总算是在新家里安顿下来了。她的房间是一个杂物间改造的,小小的架子床躺一个小小的她,正好。若是晚上睡觉往下拱一点,便会碰到床脚堆积的纸壳,事实上也确实碰到了,陈好好只能慢慢往上挪动着。门外传进细碎的交谈声,透过门缝闪烁着客厅里暖黄的光,她突然好想吃妈妈烙的黄灿灿的饼。今夜或许是个难眠夜。

2

陈好好不是一开始就叫陈招娣的。是谁先开始这么叫的呢?好像是奶奶。

在陈好好出生以前,凤乡湾里刷满了“少生孩子多种树”和“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妈妈陈丽就是路过这样的标语嫁进刘家的,陈家不舍得女儿,于是让陈丽带了两床新棉被走,新棉被是陈家扯了用过的旧棉被来重新弹的。刘家也知道陈家不舍得女儿,于是割了三千块钱送进陈家的衣兜。陈丽就带着两床棉被进了刘家。时日外边镇上婚姻嫁娶的彩礼嫁妆标配是三大件。

对于陈丽来说嫁不嫁的都无所谓,不过是换伙人伺候。嫁进来才知道,丈夫是个懒汉,天天只管卧在床上抽叶子烟,要说唯一的运动就是喝点镇上两分钱一舀的杂粮酒然后凶女人。公公走得早,家里的活计原来靠婆婆一个女人撑,现在靠她和婆婆两个女人。陈丽就是在这样一地鸡毛的日子里怀上的陈好好。

刚怀孕的时候刘母去算卦的摊子上请了符,烧成了一碗黑乎乎的符水。

“放心吧,包生儿子。”汤勺一下一下地搅动着浑浊的水,刘母的眼睛里似乎装了灯泡。陈丽清楚,这架势她不得不喝。

女儿好还是儿子好?又一次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陈丽正在地里锄土,准备种山药蛋。以前她觉得都一样,后来觉得还是生儿子好。凤乡湾里女子多是命运多舛,男子倒是福厚,陈丽很清楚她护不住女儿,还是生儿子好。思索着,又是一锄头下去,黄土崩陷,身后林子里伯劳鸟的叫声比前几日又稀疏了许多,陈丽知道,冬天快要来了。

事与愿违,陈丽逃不过命运。凤乡湾卫生所里响起一声羸弱的啼哭,接生婆抱出一个裹着布衿的奶娃子,刘母嬉着脸皮子,赶忙上前一步,接过,打开,紧接着脸便垮了下来:“是个缺把儿的,晦气!”将孩子直直地丢回陈丽身边,嘴皮子上下打着架:“白给你吃了那么多只鸡!”陈丽摩挲着奶娃子身上粗糙的布,强睁开眼,只见得眼前的妇人嘴巴一开一合,至于说了些什么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出了月子没多久陈丽又下地里去了,庄稼地是农民的希望,一年四季都离不了人。照看奶娃子的活就落到了刘母身上。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乡里别亲路过刘家门口,朝坐在高门槛上的刘母问道:“啥时候给娃办满月席?”刘母正在给陈好好把尿,抬头回道:“不办,我们招娣不爱好办席。”于是所有人都开始管陈好好叫陈招娣。

村里在催着给奶娃子上户口,刘母心里头不爽快,想着定是那算八字的技不如人,或者是写错了符。她劝着陈丽生二胎,“这次又找了个新法子,保生男!”那年头计划生育抓得紧,头胎的户口很重要,刘母想着,绝不能让个女娃子把头胎的名额占了,她想起了她那当寡妇的三妹,劝陈丽把孩子的户口上到那边去。

“我这是为你好,不然以后儿子还得交罚款,家里哪来那么多钱白送?”

床上的男人正拿着烟管往板凳上磕,一下又一下,烟灰簌簌地往地上落,和泥尘混杂,“别磨磨唧唧的,就按妈说的办!”

“你们陈家没后,这个孩子就随陈家姓吧,当给你们陈家留后人了。”刘母自觉这话已十分仁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出门做活计去了。

陈丽是必须要点头的,无论是当初嫁进刘家,还是后来怀孕喝符水,她都没得选。

陈好好五岁的时候,陈丽给刘家生了个儿子,取名荣宗。这是陈好好头一回在没过年的时候,听见自家院子里响起了鞭炮声,像许许多多的竹筒在灶炉里炸开的声音,此时陈好好正在灶台前守火,毕剥的柴火星差点蹦到膝盖上。刘母抱着荣宗指着灶台前守火的陈好好说:“那是今后伺候你的”。

陈好好的日子并没有随着荣宗的到来而变得好过。凤乡湾里,少有人家舍得送孩子去念学前班,更多的是长到岁数便直接送进小学里,比如陈好好。义务教育早已普及到凤乡湾,陈好好八岁时便挎着他爹的空烟袋子去了学校。刘家没给陈好好订学校的午饭。每天早上陈丽往陈好好的铁饭盒子里装饭的时候,陈母都要盯着,以防她给陈好好装肉,“那个丫头片子吃了,我的荣宗吃什么?”一般这个时候荣宗会刚好喝完一瓶杏仁露,正等着他的奶奶送他去学前班。

又过两年,两个孩子大了些岁数,刘家便让陈好好接送弟弟上学了,陈好好每天有五毛零花钱,只能花在荣宗身上。荣宗从小是把陈好好当仆人用的,家里人都是这样,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镇里的学校教得不多,每天下午四点便放学了,陈好好背起沉重的书包,又去学前班接弟弟放学。肮脏的书包被书脚撑破了皮,露出一支愚钝的铅笔头来。

“我要吃大辣片!你去买!”荣宗看见陈好好来了,只揣个手便往出走,印着毛泽东语录的书包静静地躺在桌肚里,陈好好熟练地替他收拾好书包,往腰上一挎便紧忙追人去了,“奶奶今天没给我钱。”荣宗回头睨了一眼,“那我不管,我就要吃!”

没能让荣宗如愿的陈好好当然是要受惩罚的,荣宗就是判官。他随手抓起地上的沙土便像陈好好扬去,沙土钻进她的眼睛和嘴巴。第一次陈好好没来得及闭眼,后面就学会及时闭眼了,狡黠的荣宗总是趁陈好好呸掉嘴巴里的沙土时,又扬上一把沙土。那干脆先不吐了,把两块嘴皮子关严实,什么脏东西都进不来,陈好好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到家已是傍晚,蛐蛐已准备好鸣唱。陈丽正在坝子的洗衣槽里浣洗一家子的衣裳。陈好好注意到今天妈妈的额头又多了个伤口,她忽然觉得上学也挺好的,挨打的时间都少了许多。要是妈妈也能上学就好了。

荣宗每次回家的动静对门家的狗都能知道。陈丽分了个眼神给后进门的陈好好,今天的陈好好灰蒙蒙的,明明早上走之前还干干净净的,陈丽以为陈好好是不小心摔跤摔狠了,直到看见陈好好风似的把两个书包放进里屋,又风似的跑到院里墙根底下吐口水。

“幺妹怎么在吐口水?”陈丽刚搓起来一件小蓝衣衫。

“弟弟朝我丢泥巴。”陈好好对着墙根“呸”了一口。

“你不会躲吗?”陈丽开始搓一件大灰领衣衫。

“躲了他要跟爸告状,爸又要打我,不划算。”陈好好又呸了一口。

陈丽把衣服甩回池子里,望着院子里正在啄米的鸡,眼神晦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3

陈丽用家里唯一的一部老年机给县城里的陈霞打了个电话。

陈家只有陈丽和陈霞两个女儿,光有女儿没儿子,陈母陈父觉得这辈子活得过去就行了,不用给儿子挣家业倒也乐得轻松。于是从小便给两个女儿念叨“凡事靠自己”和孝敬父母的大道理。陈丽是个听话的孩子,老老实实地靠自己,老老实实地孝敬父母,老老实实地拉着两床半新不旧的棉被出嫁了。陈霞是个不听话的,念完小学在家里干了几年活就跑了,和同村的一个女孩一起跑去深圳进厂做活,陈丽出嫁没多久陈霞便回了县城开了个服装店做生意,然后相亲结婚。

陈家包括陈丽已经好久没和陈霞联系过了。陈丽只知道以前陈父陈母去县城找过陈霞,想从陈霞手里扣点钱,结果如何陈丽不知道,总归是没赚得好。陈丽知道陈霞结婚多年无子,她往陈家打了个电话,要来了陈霞的电话号码。陈母不忘冷嘲热讽一番:“你给那个不孝女打电话干嘛,那死妹子脾气可不得了,你找她真是吃饱了闲的。”陈丽没理,还是给陈霞打了电话。

那天晚上,黑漆漆的天空万里无云,月亮的光洒满了整个院子,陈丽坐在院子里的矮板凳上,听着电话扬声器里传出的尖锐的声音:“当年让你跟着我一起跑,你不听,非要窝穷沟沟里服侍老娘老爷子,现在落得个好了,你女儿跟着你一起受苦受难。”

挂断电话后陈丽没动,依旧静静地坐着。抛开别的不谈,她一点儿也不想把孩子送到妹妹家去,但是抛不开,如果孩子不走,那就是下一个自己。陈丽自觉老实小半辈子了,结果是这么个下场,说真的她挺羡慕陈霞的,胆子大,什么都敢做,而且还做出名堂来了,她得替女儿赌一把,横竖不过是又送回这一眼望到头的凤乡湾,也不亏。

老旧的老年机发着微弱的光,陈丽借着这点光进屋,落锁的时候又听到了伯劳鸟的叫声,陈丽盘算着是时候该把厚重的被褥收回箱子底下了。

半个月后,一辆红旗轿车停在刘家门口,当时刘家里只有个懒汉子躺在破旧的床褥上抽大烟。那天傍晚,陈好好照常背着两个大书包回来,围观着这个没见过的女人与自己的奶奶之间的骂战。最后是陈霞的一句话才谢了幕:“当年你们家花三千娶了媳妇,今天我出三万把你们家这剩妹子买了!”

陈好好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上车前她看到奶奶在数一张张的红票子,陈丽的手在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最后干脆把她的头发重新扎了一遍,“今后你就在你小姨家好好念书,少想些没用的东西,也别想凤乡湾。”随后便把陈好好塞进车里。陈好好已经在车里坐稳了,肩头那只手仍迟迟不愿抽离。

轿车驶出凤乡湾,驶出乡镇,陈好好看着路边拉着的红条幅,“少生孩子多种树”和“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白漆在傍晚里沾上了晚霞的红,像妈妈额头的伤口渗出来的红。陈好好感觉眼睛很干,微张着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凤乡湾啊凤乡湾,你何时真能飞出一个凤凰来?

4

陈好好的新生活算是正式开始了。姨父徐志宏是云通一中的高中化学老师,找路子把陈好好塞进了云通一中初中部的一个平行班。陈好好对这个姨父了解不多,话少、严格、雷厉风行。后来陈霞给陈好好办了住校,了解就更少了。

住校第一个晚上陈好好就开了个烂头。云通一中晚上10点熄灯睡觉,陈好好头一次住校,心里莫名很紧张。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惊动床下的同学,惹来一声不快的“啧”,陈好好被原生家庭设定的程序像是接触到什么指令一样地启动了,托原生家庭的福,陈好好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在从前的环境里,面对这样低气压的氛围,如果不快点作出补救措施,黄金棍会立马落到小腿上,同理可得,现在必须马上想办法。陈好好想起今晚床下的室友洗澡换下的脏衣服还在桶里没洗,于是迅速下床直奔阳台,叮叮当当一阵响更惹得室友不快。阳台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赚了不止一声“啧”。

陈好好的一片好心并没有得到室友的理解。

“陈好好!谁让你动我的衣服了?你有没有点边界感啊?” 尖锐刺耳的声音刺破了清晨的迷雾。

陈好好被室友突如其来的怒斥吓了一跳,她满脸惊愕地看着室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知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和个人空间?你怎么可以随便动我的东西?你这也太过分了!” 室友的情绪越发激动,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要将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

陈好好嗫嚅着:“我只是想帮你一下……”

“帮我?谁要你帮啊!你以为你这是好心吗?你这是在侵犯我的边界!”

像这样的事儿发生了太多次,闹到班主任面前,班主任多次调节无果,不得已将电话打到了陈霞那里:“陈好好同学缺乏必要的社交能力,学校建议走读一段时间,让孩子有个适应过程。”

陈霞把陈好好领回了家,每天早上由徐志宏顺路送去学校,下午放学自己回来。陈好好仍竭力寻找自己在新家的定位。

一个寻常的晚上,陈好好用过晚饭后便回了她的小房间做课时作业,她正苦恼于一道数学计算题,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是女人痛苦的哀嚎声和巴掌不断落到脸上的沉闷声响。陈好好顿住笔,眼前的景象不断后退。她感受到的不是害怕,相反是一种家的熟悉与温馨,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凤乡湾,不透风的瓦房屋,永远散不开的叶子烟气味,矮板凳落到人身上又掉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困扰陈好好许久的不安情绪一下子得到了安抚。新家实在是太好了,没有争吵,也没有暴力,和凤乡湾那个家简直判若两样,陈好好不习惯这样的好,于是她永远惴惴不安。

但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门外女人的哀嚎还在继续,陈好好又捡回老本行,装起了鹌鹑,看不懂的数学题变成了看不懂的曲谱,哄得陈好好趴在书桌上安心浅眠。

门外安静了。陈好好蹑手蹑脚地起身,推门出去。女人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拉开茶几抽屉翻找着什么,凌乱的头发和爬满皱纹的衣服显然证明着什么,地上一条皮尔卡丹的皮带扭曲地拧着,残败得像耶稣身后的十字架。男人进房休息了,饭桌上用过的碗筷还没收拾。陈好好迈着无声的脚步,将碗筷收进厨房洗净。

在以前的家里,刘家那个男人打陈丽时有时会连着她一起打,挨打很痛,陈好好觉得妈妈也会痛,但每次挨打后陈丽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干着没干完的活。陈好好想,大人是不会痛的,等她长大了她也不痛了。

“眼里有活”是陈好好挨打多次后悟出来的逃避殴打的秘籍宝典。虽然起作用的概率偏低,但她仍乐于将这份宝典带到陈霞家里。陈好好系着围裙立在洗碗池前,水龙头的水流猛烈地冲击着手中的盘子,泛起一圈空无的泡沫,陈好好的内心许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她疯狂贪婪着这点熟悉感。

小姨和妈妈不一样,她似乎怕痛,大人和大人之间也会不一样吗?陈霞从抽屉里翻出跌打损伤的药膏,熟练地给自己涂药,先是胳膊,然后是肚皮、大腿,后背涂得有些艰难,厨房里的碗筷动静和水流声并没有安慰到她,只觉得这个家越发的冷冰冰,她冲厨房喊着:“真没良心。”胡乱地抹了两把背上的药膏。

陈好好已经把碗筷洗好了。她不懂为什么要被骂“没良心”,明明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她自诩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了,干得活不少,又不和弟弟抢肉吃,诸如种种。她走出厨房才看见小姨在擦药,心里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原来大人也是会疼的吗?那为什么不说呢?谁缝上了她们的嘴巴?妈妈也会疼吗?疼的话为什么不想办法?像她一样,“眼里有活”。

在陈好好记忆里,妈妈是离她最近的人了,以前挨打的时候,妈妈会护着她,但是越是护着被打得就越惨,于是妈妈很少护着她了。第一次挨打妈妈会沾点墙角罐子里自酿的药水给她擦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后面陈好好依葫芦画瓢学会自己擦了,此后她都是自己擦。要说她恨妈妈吗?倒也没有,奶奶总说她脑子笨,笨笨的她不知道该恨谁,于是谁也不恨了。

陈好好惊觉小姨和自己是一类人,弱小且怕疼。村里打架的野猫会聚在一起舔舐伤口,陈好好观察过,于是她坐到陈霞身边,拿过药膏,替陈霞细细涂抹了后背,“小姨,你疼不疼?”陈好好决定以后还要帮她涂抹胳膊、肚皮、大腿。

徐志宏比凤乡湾的那个男人好,不会打她,陈好好想帮陈霞找一个像“眼里有活”那样的秘籍宝典,她渐渐学会在两人争吵的时候出声了,“姨父,我记得你今天带了学生的试卷回来还没改。”这是陈好好帮陈霞找的秘籍宝典,起作用的概率和“眼里有活”一样低。

5

对于这个姨父,陈好好觉得他已经算一个好人了。陈好好没见过有男人不打女人的,但是徐志宏不打她,还会送她上学,虽然偶尔也会不给她好脸色,但有时又会给她梳头,关心她在学校的处境。

徐志宏第一次给陈好好梳头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陈好好的手艺一直很烂,包括梳头,总会有几缕头发会呲出来,陈霞教了她好几次,还是学不到要领。

那天早上陈好好正在客厅艰难地梳着头,徐志宏正在用早茶,他盯着陈好好梳头的动作出神,没来由地想给这个女娃子梳头,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他让陈好好蹲在他前面,他坐在沙发上,檀木梳穿过如黑的瀑布,遇到打结的地方便会阻塞不前,徐志宏这样梳着,嘴角竟浮出笑意来。

徐志宏想,他这辈子原应有机会在这样的早晨给一个人梳头,不是陈好好。他原应给一个人梳头。

6

陈好好在学校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她有一个同类朋友,叫张雨。

自从陈好好搬回家走读后,班里的同学越发远离她了,要说陈好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也没有,她们对陈好好的态度只有远离。大家都不想和这样一个怪小孩扯上关系。陈好好不在乎。在乎也没有用。上学的时间又久了一点,她发现班里有一个和她一样游离于人际之外的女孩子。得益于一节平常的体育课,她和这个女孩子有了第一次交流。

体育课尾十分钟,所有同学聚集在一起,等体育老师喊完解散后,伴随一阵欢呼,人群便作鸟兽散。陈好好在操场漫无目的地闲逛,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独自一人,坐在操场的第二阶台阶上。陈好好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还没想好说什么,初夏的风徐徐地拂过,撩动两人鬓边的发丝。

陈好好思索半天开口,“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儿?”她觉得老师说她社交能力弱的话也没错,实在是太冒犯人了。

“你不也一样。”张雨转头朝陈好好翻了个白眼。

陈好好觉得如果自己是愚钝的铁锹,那张雨就是锋利的钉耙。

“我有乙肝,他们怕传染。”张雨兀自开口。

“乙肝是什么?”陈好好问她。

“是灾难。”

张雨的眼睛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清亮的光,陈好好觉得里面肯定有凤乡湾的那条小溪沟。陈好好不懂什么是乙肝,她认为挨打才是灾难。她连挨打都不怕,更不怕什么乙肝。

初二的时候,陈好好和张雨成了好朋友。班上的同学离她俩更远了。

班上流行给好朋友过生日,这是陈好好用了一年时间才注意到的。她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家里只有荣宗和奶奶有资格过生日。陈丽会在小儿子过生日的时候偷偷给陈好好多煎一个鸡蛋。可是陈好好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于是那天放学她回去问了陈霞。

此时刚用过晚饭,陈霞正在拖地,“什么生日?”陈霞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忽地就愧疚起在细枝末节上亏待了这孩子不少。“就把你来新家那天当成你的生日吧。”

于是陈好好又开始算。晚上睡觉前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印着日历的广告单,趴在被窝里算今天是多少号,又算生日是多少号,算出来生日还有一个多月,那天是个星期五。陈好好开心了,又将广告单塞回抽屉,才躺回被窝里认真地睡去。

陈霞想补救对陈好好的亏欠,她平时很忙,但她认为接了人家的孩子就要好好地养。她准备给陈好好正经地过个生日。陈霞设想着如何筹备生日,没注意到客厅的地已经拖过三遍。

7

陈霞是真想给陈好好认认真真过个生日的,那天周五,她早早地关掉了服装店,从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鸡鸭鱼肉,快到家的时候又想着陈好好长这么大没吃过蛋糕,于是又转身回去。

那天陈霞回来得早,徐志宏也下班得早。

陈好好从早上就开始兴奋,虽然头发还是梳得一样不完美,虽然班上同学仍旧不怎么和她讲话。

她今天要过生日!她只和张雨讲了这事儿,也只有张雨听她讲。张雨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生日快乐,陈好好。”这是陈好好第一次听到有人祝福她,耳畔似乎响起了弟弟满月宴上的鞭炮声。“谢谢你,小雨。”陈好好头一次笑得这么灿烂。张雨觉得,这声“生日快乐”,蛮赚的。

以往周五陈好好和张雨都会被班主任留下来背没背完的课文,这次陈好好赶在周五前背完了,星期五的放学铃声一打,陈好好就背着书包准备回家,陈霞说过今天要给她过生日,她很期待。

学校街边摆满了小吃摊,以往陈好好会投去艳羡的目光,今天却吝啬于施舍多余的眼神。每在一道红绿灯前驻足,她就会幻想今天家里会怎么来布置这个生日。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陈好好到了家。

钥匙插进锁孔里还未来得及拧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陈霞将门开了一个小缝,又捞过衣帽架上的斜挎包,从里面翻找着什么,扯出一张红票子从门缝里抛出来,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赶忙关上了门。随即门背后渗出玻璃撞到地上的巨大声响。

陈好好又看到了。凌乱的头发,不整的衣裙,这次还有破皮的脸颊。

平静地,她将红票子蜷成一团,塞到衣兜里,像回来时那样又反着走这条路,只是脚步不那么轻快。

她不知道去哪,又怕走丢,今天那个家里没人有空来找她,陈好好只好又沿着学校的路走去。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她遇到了张雨。

张雨觉得奇怪,今天陈好好走得很早,她不是说家里要给她过生日么?“你在这里干嘛?不需要赶回去过生日吗?”幕色将昏,张雨就站在红绿灯下。

陈好好一时间觉得很委屈,但她不懂委屈怎么表达,只是和平常一样木讷讷的,“生日没有了。家里突然有点事儿。”

“啊?这也太遗憾了吧!”张雨胡乱拉了一把书包带,“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过生日?”

陈好好思考了一下,跟着张雨走应该不会走丢,于是她点了点头。

绿灯亮起,张雨拉着陈好好过了马路,又过了一个接一个的街口。街上熙熙攘攘,陈好好只管跟着张雨一起漫无目的地走,“去哪儿都行。”陈好好想着。

张雨拉着陈好好去了蛋糕店。等店员姐姐做蛋糕的间隙,两人坐在店里唯一的小桌上,把作业掏出来做。蛋糕都做好了,两人的习题册上依旧存在着大片的空白,或是一团团漆黑的墨渍点缀其中。

张雨正往蛋糕上插蜡烛,让陈好好自己戴一下生日帽。陈好好笨手笨脚的,怎么都戴不上,还是张雨插完蜡烛帮她戴上的。两人不会点火,找店员姐姐帮忙点了火。

蜡烛的光星星点点地闪着,让人看不真切,陈好好顺势趴到桌子上,透过烛光看张雨,于是张雨也趴了下来。“快许愿!”张雨催促着。

“啊?怎么许愿?”

“哎呀,就是两只手手指交叉握起来,然后在心里默念你的愿望就可以了。”

陈好好把眼睛闭上,心里嗡嗡的,什么心思都没有。她听见张雨在轻轻地说:“祝陈好好新的一岁天天开心,万事如意。”于是她也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她听见张雨在唱“祝你生日快乐”,真好听,于是她也在心里哼着。张雨没喊她睁眼,陈好好就不睁眼,张雨喊她快吹蜡烛,陈好好就闭着眼睛把蜡烛吹灭了。

“生日快乐,陈好好。”

这是张雨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了,陈好好很开心,她觉得张雨是个特别好的人,所有人都应该来和张雨做朋友。

陈好好感觉脸上有丝微弱的凉意,伴随着柔软的触感,她听见张雨在轻轻地笑,忍不住好奇睁开了眼睛,看见张雨的食指上沾着白色的奶油,原来是张雨刚才把蛋糕的奶油抹在陈好好脸上了,陈好好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管跟着张雨一起笑。

8

时间是个怪盗,陈好好闭眼前蜡烛还在徐徐地烧,流下许多蜡泪来,再睁眼就到了高三,离高考还有两个月。

张雨不是本地户口,没法在云通县高考,所以早在高三开学前就转走了,陈好好很舍不得,把陈霞的电话号码写给张雨了。

陈霞问过陈好好想考哪个大学,陈好好觉得小姨问错问题了,“小姨,我那点分考大学是没希望了,但是我想过,你年轻的时候去的广东,那我也去广东,肯定能找个好厂子进。”陈好好这几年是越来越健谈了,但是说话还是讨打,陈霞是这么认为的,也真往陈好好肩膀来了一下,“不好好念书光想这些,我起早贪黑地开店就是送你进厂是吧?”陈霞气得不轻,又嗔了一句,“好好念你的书!考不上大学我打死你!”

这是假生气,不过过几天的一件事倒是让陈霞真正地生气了。

徐志宏出轨了,外边的女人怀孕了。

这是陈好好头一次看见陈霞这么生气,也是头一次看到陈霞主动动了手。

陈霞手里拿着菜刀,一刀砍在茶几上,发出尖锐的嘶鸣声,“什么时候的事?徐志宏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男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手指烟雾缭绕,比刘家常存的叶子烟味道要淡一些。

沉默是男人用以刺向女人的利器。

“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那个孩子吗?凭什么?你凭什么敢找女人?你凭什么敢有孩子?你就该跟我栓一辈子,你凭什么跑!”尖锐的声音被撕扯得变了形。

“这么多年闹够了没有,当年要不是你,我女儿怎么会丢?”

“怪我一个人?徐志宏你真是脸皮不要了,当年我给你打了好多次电话让你早点下班买回来买回来!你非不听,非要留在学校里看管你那几个扶不上墙的学生!他们是人,我陈霞的女儿就不是人了吗?我女儿就不是你徐志宏的女儿了吗?徐志宏你该死!你有罪!”

“你以为我不心痛吗?陈霞,是你!是你带着孩子去商场的,是你把孩子弄丢的!你为什么非要那天去买什么奶粉!你才是该死!你还我女儿!”

……

陈好好在缩她的小房间里,捉摸不透的信息让她全身冰冷。她想起以前姨父心血来潮会给她梳头发,原来替她梳的头,其实是在替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娃子梳头。

一道巨大的关门声后,争吵停止了。徐志宏又留下一地鸡毛出门了。陈好好打开她的小房间门,看见陈霞坐在沙发上哭,这次她不用帮小姨擦药膏。陈好好轻轻地走过去,坐到沙发上,顺势抱住陈霞,陈霞哭得更大声了。

“结婚头年,我就怀孕了,生的是个女儿。”陈霞窝在陈好好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你姨父教高中,平时很忙,这你是知道的。孩子六个月的时候,家里囤的奶粉快吃完了,次次提醒你姨父买回来,可是每次他回来的时候商场都已经关门了。”陈霞今天想说的话很多,陈好好就轻轻地应着她。“没办法,我只好推着婴儿车带孩子去商场买奶粉。我比对奶粉牌子的时候,孩子不见了。”“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找不到,找不到的。”说着她又流起泪来。

“我知道他心里怨我,我也怨,孩子确实是我弄丢的,所以他打我我从来没有还过手。”“他该打我一辈子,我这辈子也合该受他打。我跟他就应该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可是他居然,又有孩子了。”陈霞又呜呜地哭起来,“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

陈好好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用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陈霞的背,像陈丽以前拍着她一样。陈好好觉着两个人撕扯这么多年,早该放手了,背着看不见的重包袱谁也走不远。如今姨父重新有了孩子,小姨还有她陈好好呢,赎罪的法子多的是,犯不着挨一辈子打,和打一辈子人。

“好好。”

“我在呢。”

“我的孩子这辈子是没办法了,你这辈子要好好的。”陈霞爬起来,摸着她的头发,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一头枯发枯木逢春了,“一定要好好的。”

9

伯劳鸟叫得最欢的时候,陈好好踏进了高考的考场。

一个月后,成绩出来了。陈好好考上了一所民办的末流大学,本科,学电子商务的。

出通知书的前一个月,陈霞就和徐志宏离婚了,徐志宏只要了车,把房子留给了陈霞。

通知书到的当天,陈好好早早去邮局领了录取通知书,跑到陈霞的服装店里让她拆封。

时间尚早,店里没什么人,陈好好在柜台的一堆杂碎里给陈霞翻美工刀。陈霞捧着通知书邮件爱不释手,“让我拆?不太好吧,哈哈!”话是这么说,却不肯把邮件放下。

陈好好还在翻美工刀,陈霞领着邮件去了平时关系不好的隔壁服装店,“哎呀哎呀,我家那妹子没大出息,才考了个小本科!你看,这通知书才拿到就非要我拆,我都不好意思拆,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你说是吧?哈哈哈哈哈!”

陈霞又晃回了自己店铺,陈好好已经找到美工刀了。陈霞从来没有觉得这小小的美工刀这么难拿过,她一点一点地划过封条,太慢了,慢得陈好好都没耐心了,“小姨,一刀就划过去了。”“你急什么。”陈霞嘴硬道,其实心里比谁都急。

当天晚上,陈好好在阳台吹着凉风,给刘家去了个电话,“妈,我考上大学了。”时日不同,陈丽已有了自己的电话,她握着电话的手抖得和今天拿美工刀的陈霞一样,语无伦次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会有大出息的,你要好好谢谢你小姨嘞!对了!办升学宴!一定要办!等下我就给你小姨打电话,谁的名头办都可以,我要出钱,你妈我这几年攒钱了,我要给我的幺女办升学宴!”

“妈。”陈好好喊住了她。

“我在哩。”

“等我毕业赚钱了,就把你接过来,我养你和小姨,咱仨一起过。”这几年陈好好和陈丽都有电话上的联系,她知道陈丽在凤乡湾的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但她还是想把陈丽从凤乡湾里拔出来。

“诶!好,妈都听好好的!”陈丽想着今晚做梦都会被笑醒。

陈霞今晚也很高兴,特意开了一瓶酒。她坐在原来徐志宏最喜欢坐的一侧沙发上,注意到从阳台进来的陈好好,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好好真是太给我长脸了。”诸如此类的话陈霞今天已经讲了很多了,陈好好也听了很多,两人都不嫌烦。

“上了大学也要好好学习,不要骄傲,争取入个党什么的,将来考个公务员也好。”陈好好胡乱地点着头。

陈霞知道她没听进去,也不恼,自顾自地说着话,“好孩子,就是要这样,昨天你还站在泥潭里,那些人都想来踩你一脚。今天你踏出这一步,那些人就追不上你了,明天你还要踏出第二步、第三步,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边,把我和你妈也甩在后边。以后你的路会一步比一步难走,不要怕,他们越不想你好,你越会过得好,咱在泥潭子里打过滚的人,谁也不怕!”

陈好好觉得小姨醉了,这些字从陈霞嘴里蹦出来连成串她就听不懂了。于是她打了个电话给张雨,张雨考上了公办二本,陈霞说比她的学校要好,陈好好觉得张雨这么厉害,肯定懂小姨的意思。

“咱小姨是让你使劲飞呢。”张雨家里正在忙给她办升学宴的事儿,好不容易躲过百忙接起了陈好好的电话。

飞?陈好好不明白这个词,“这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咱高二时候在杂志上看到的《七月》那首诗没?‘七月鸣鵙’,‘鵙’就是伯劳鸟,这鸟只在夏天叫,冬天不叫,那它冬天干嘛去了?”

陈好好觉得张雨莫名其妙的,“不知道。”

“笨呀,当然是找地方过冬去了。你看诗里都说它七月才开始叫,肯定是过完冬回来了。”

陈好好觉得这话有道理,但是和小姨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小姨的意思应该就是要你好好努力,像伯劳鸟过冬一样。伯劳鸟每年夏天都要回来,再冷的冬天都冻不死它。一样的,你连大学都考上了,就凭这份毅力你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过的,谁也拦不住你,所以你只管大胆地活吧,勇气和自由如今是你最不缺的东西了。”

陈好好听得懵懵懂懂,思绪翻涌,脑海里走着回忆的路,心底埋存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

所谓“最不缺”的东西,恰巧是陈丽、陈霞和陈好好曾经最缺的东西,如此来之不易。三人像轮回的西西弗斯,在命运的泥坑里不断地摔倒、爬起、再摔倒,陈好好以前会害怕,但现在不怕了,因为两个女人的臂膀很厚实,足以奋力托举着她飞出泥潭。让时间再走慢一些,她会带回春天的消息,带回勇气与自由的种子。

真实姓名:吴杰

联系地址:重庆市合川区草街街道学院街256号

就读学校:重庆人文科技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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