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星星的鱼

我是一条鱼，快快乐乐的，本来，一直如此。直到，我被一场巨大的山洪冲散，最後找不到家，慢慢地流落到了岸上。在岸上，刚开始的挣扎让我显得活泼，渐渐的，我累了。累了谦让，累了笑话，累了我的过去，累了我的鳞片，就一点一点的脱落去吧！

脱落去。本该安心死去，却又被一只笨手笨脚的狐狸叼走，不慎落回了河里。

我不情愿地呼吸着，这寡淡的空气，和捡来似的生命。我反抗不了我的本能，那无法战胜理性的我。我投降，情感任由自己消灭。只是他不让我安心。他将我捞起，用他错漏百出的爪趾。他饿了，许是要吃掉我，我反抗，却渐渐愛上了这种生死之间的感觉。但随即，我又立刻否定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刻，换句话说，是我的理性否定了它。

我的理性害怕死亡，害怕一切的伤害，而我的心却恰恰相反，它愛那些无法杀死自己的伤害，直到生命燃尽，又复生过来。所以我恨这种感觉，还有他，却又愛这种感觉，还有他。所以，我竟就这般安心地处在生命的澎湃上！即使自己随时可能被端上餐桌。

但，太阳和黑夜虽然相反，却同样存在令人讨厌的时限。我缓慢地游动，世界似乎开始有了意义，我活着，似乎开始有了原因。直到他不见了。我四下徘徊，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在河中游荡，寻找，甚至试图跳上那岸去，寻找。我被死亡赶了回来，回到了河流当中。有时候，大家明明确实都生活在同一世界，可有些地方却总是难以逾越。好像这是分离，好像我没有找到他，是我的错。

可我相信，直到这时我仍然相信，他会回来。回来吃掉我，对么？

所以我等待，终于，我等到了。而他似乎很疲惫，他无精打采，不再试图抓住我，我在河里跃起，想要问他怎么了，却始终开不了口。夏天的河水很冷，这让我想起了有他的冬日。我抖了抖身子，下定决心，然後去寻找所有，所有自己认识的鱼儿，所有认识的生物，问他怎么了。我没有得到答案，而天空已然阴沉，南方所普遍的雨水，在这时却似乎换了种性质。正是黄昏中，一眨眼，他又不见了。这很平淡，正常得让我觉得不正常。

我还没有死，你还没有将我抓到，然後吞进肚子里。你走了，我跳上岸，不敢相信，而，陆地上所无知的生物，又开始发挥了他们可悲的同情心，将我扫回河流。就在这时，激流涌来，我在上游，而现在已然被冲走。

我以为此後我们不会再见，而也许这样，我们都会安心许多吧？我不会再被吃掉，而他也不会再烦恼为什么无法抓住我。但是，最喜爱捉弄鱼的命运又让我忽然遇见了他。我惊讶，而他亦然。我想逃走，而他追上了我，他伸出爪来欲要把我抓住，而这次我没有反抗。他逮住了我，而我看着他，感受着这久未见面的窒息感，呼吸着无法呼吸的空气，让我觉得死亡也很温柔。

我看见他张嘴，快！快把我吃掉！不……他终究是下不去嘴的。

我被放开了，回到了河里，而他仍在岸边看着我，只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罢了。而我看着他，想着，为何放手？放手了，所以，我不受心控制的身体，又被理性占领了高地。我逃了，没有回头。

从冬天出走，最终又回到了冬天。我对着自己玩味地笑道，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从下游游回上游，那里一切如故，只是唯独少了他罢。这时仔想起之前自己的糟糕情绪，还有不知何来的莽撞勇气。突然地我奋力从水中跃起，欲跨过石块，却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我的身体散落开我所讨厌的腥臭，那些是我的鳞片，我的鲜血，还有我暂时的愿望。只是，最终我还是不能得愿罢了——他再次的出现，将我叼走。我被他含在嘴中，感受着他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想要抚摸他，亲吻他，还有问他，“你怎么了”。但是，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我总是一个不像话痨的话痨，而他沉默着，沉默在我所不习惯的冷清中。我跟他说话，却得不到应允，我请求他将我杀死，而他终于开口了。“不。”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至少的是，我只听见了这一个字。

我的伤口还未愈合，而我已然下定决心，挣脱他本来就没有束缚我的手，我回到了从前的家，而如今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中只剩下他当时的身影，看不出神情，而他依旧沉默着，夕阳在他身後。我最终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

我只是一条鱼！我只是一条连他人鱼尾都不如的脆弱鱼儿！我本应该早早死去的躯体，却被他拯救回了灵魂，然後被放在这个世间受苦。我，本来已经死了。我用头撞着河岸的石头，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我只是一条鱼，快快乐乐的，本来，一直如此;我只是一条鱼，洒洒落落的，本来，已经死去。我只是一条鱼，却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角处。我不是河流的坐客，也无法生活在陆地上。我只是一条鱼，活在本应有家的日子里，我只是一条鱼，活着不确定的救赎中。我只是一条鱼！一条早已被洪水冲散的鱼，明明已经被狐狸叼走，我却没有得到死亡。好像活着也是我的错，是吗？

我只是一条鱼。每当我一人默默流泪的时候，我就会这般想着，想着夜的深沉，雨的冷厉，想着自己生活在银河里，虽被那粒力流冲散，却至少可以做一颗流浪的星星。而我终只是一条鱼罢了……我找到了他，最後。他看见了我，本来正准备掠食的脚步已然停滞。他看着我，是震惊，还是仇恨？我游了过去，最终的，奋力一跃，跳入了他的怀中。

这一次，决定我死亡的不再是洪水，也不再是他，而是我，仅仅的是我自己了。活在被银河冲散的世界里，至少还能做一颗流浪的星星，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