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待得久了,少了耳鬓之喧,对于记忆中的某些声音反而越发敏感。
这突如其来的几声鸡鸣是来自哪里呢?循声望去,琢磨半晌,才晓得是从附近一家饭馆的后院发出来的。
这会儿正是上午九十点钟,初冬的阳光透过尚未弥散的晨雾,浸染着世间万物,平素那些广厦错落、远山起伏,此时皆和光同尘,隐遁于一片似有若无的朦胧中。天际线不再兀然,变得低矮、柔软,倏忽之间,竟有种置身昔日村镇冬月里的恍惚。或许这只鸡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因而才情不自禁地把这几声迸出了嗓子,忠诚地履行起印刻在基因里的使命。
鸡是天生的歌唱家,高音如同阳光一样,具有极强的穿透力,穿透我的思绪与眼前的雾气。
似乎也是在差不多这样的冬天,甚至还要更早、更冷,那些清晨的啼鸣,像是刚从野地里被捡拾起来,沾满了经夜的月色和霜露,冻得硬邦邦的,一声接着一声,尖利地划开将明未明的天空,刺破飘忽不定的梦境,在窗户上留下一层余温残存的水汽。
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大冬天起早的确是一件相当煎熬的事情,然而毕竟无法逃避,到学校迟了是会被罚站的。母亲对于我的习惯养成历来严格,倘偶有赖床不起,直接使出霹雳手段,二话不说,卷走被子,任我蜷在床上瑟瑟发抖。
洗漱、晨读、吃早饭,早晨的饭桌上,无论如何变化,少不了的必定是一只漂亮的水煮蛋。蛋身洁白如玉,咬下去一口,顺带着也就把窗外乳白色的晨雾咬去一角,露出来那一丸黄灿灿的太阳。
吃好饭,挎上军绿帆布包,这是父亲送给我的,翻盖上用圆珠笔画着一枚大大的五角星。去学校的路并不算远,顶多也就十分钟,从那些深深浅浅的巷道里,高高低低的院墙内,不时还会听到或高亢、或悠扬的鸡鸣声,不约而同,此起彼伏着,尽情地歌颂崭新的一天。我也似乎因此受到莫大的鼓舞,欢欣地走着,不再害怕陌生的角落与身边的路人,步子变得轻快无比。
到了学校里,还是能够碰见鸡。这神奇的场景,在我们三年级之前是时常可以看到的。这些鸡就来自学校里几个老师家的院子。低年级的教室正好就在院子旁边的一排老平房,因此,这些鸡除了日常打鸣报时、捉虫看家,便难免有意无意地“误入”教室串门,参与到我们的课堂生活。
我捧着课本,眼睛却忍不住偷偷瞄向它们,看它们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教室中间的过道里,样子威风极了,一边还不忘左右顾视,大概是在检查我们的听课情况。当然,这时候老师一般都正面对着黑板奋笔疾书,还没留意到它们的到来。待转身见状,会立即带着我们对这些“不速之客”下达驱逐令,教室里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鸡们慌不择路,仓皇逃逸,留下一地鸡毛、鸡粪。那时的教室地面,连水泥地坪也没有,还是坑坑洼洼却又极其光亮的硬泥巴地,曾经有好几次,我的课本不小心从课桌上滑落,正好掉在鸡粪上,弄污了。这很让我揪心,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向来是非常爱惜书本的,然而事已至此,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乎,我的求学伊始,在书香氤氲外,又平添了另一种毫不相干的味道。
老师每次知道这个情况后,都会在放学时塞给我几枚鸡蛋,摸摸我的脑勺,作为对我的安慰。至今我还记得,那些鸡蛋个头不大,带着一点温热,不知是老师手心温度的缘故还是当天鸡窝刚下的缘故。回家如数交给母亲,煮出来,特别香。
(首发于《金陵晚报》2024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