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个人总是时不时地回忆昨日、往事,是开始老了的象征。如今自照,何止仅是“开始”……
还是在成都生活时,便曾经接到小学同学建秀的电话,说受大多数同学之托,让她牵头组织一场于某月某日的同学聚会,并紧接着以有些切盼的语气询问,你届时能不能参加?电话线的那端,便有了儿时的身影在顾盼着招手了。
不知怎么的,我这个人不怎么喜欢这类的聚会。觉得身无长物,还身形也不显高魁,关键是儿时后的人生路,是那么的踢踢绊绊,毫无一帆风顺可言。当然,聚会叙的是儿时的稚真,无猜忌的友情,懵懂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光……然而,我却总要将后续的人生路、遭际无端带入,又不似今天网红的带货——只是一些不堪的回忆而已。于是,以至于当联想、想象混杂后,便生出那么些些的“没意思”来。
当然,少年时期也有很多可记可忆的镜头,一些终生总不能忘却的印记——红领巾、小红花,课余时间的踢毽子,跳绳,跳房子;六一儿童节的游行集会,白衬衣、白胶鞋,还给脸上打了摩登红……
儿时的我,家境贫寒。即使常年的着衣,都是拣了大哥哥们穿过,又经了母亲的巧手改制而成的旧衣衫。记得一次学校组织春游,那时,乍暖还寒,穿棉袄,笨拙而发热,穿单衣又不胜那乍暖还寒。母亲给我找了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夹袍,由于太长大又来不及改,就那样罩在身上随了队伍春游。扫一眼队伍中家境优裕的同学,他们衣着光鲜得体,欢声笑语地行进于队伍中,“自惭形秽”一词,蓦然在少年的心里隐隐约约地揪了一把。
那次是西郊游。从上正街往西,出了西门,尽管平坦,总因为夹袍的长大而连行走也踢踢绊绊笨拙,不一会儿便汗水涔涔、烧心难耐了。把袖子挽几绾,也无济于事。好不容易坚持到春游结束。但那冷热都不宜的窘迫,像蘸了印泥盖在心头的鲜章,即使退了色,仍是那般地印痕尤新。唯一不让自己以及母亲担忧的,便是学习成绩。不是顶尖,也不会跑到中下去。于是,便比较受优待地给安排了一个成绩稍差的同学同桌。老师的意思,是让那位同学可把我当尚可学习的榜样而于学习中有所帮扶的。于是,一来二往,我们便成为好友。不知是童真的思维,还是我这个人尚且不讨厌吧。偶尔,在冬天的早晨,好友会在课桌的下方悄悄塞给我一个白鸡蛋!尽管不能在课堂上趁热吃,但那余温尚存的窃喜,直到今天还仿佛握在手中,心有余温……
小学四年级吧,运动开始了。自此,课堂渐成虚设,调皮点的同学更是不管不顾地在教室与操场上跑进跑出,形同在自家院子里跑马儿戏。但是,我似乎不能学样,家为蓬荜,不得不生出些自知之明。
小学毕业,记得是由建秀通知照毕业照。那是作鸟兽散后的一段时间以后了,热心的建秀不辞辛苦,挨个跑家里通知。我到时也还是犹犹豫豫地去了。但是,仿佛已经晚了一点,毕业照刚刚拍过。当时,我藏身在学校操场的那扇石门框后面,七分遗憾拂脑,三分赌气上脸,趁没人发现,便悄不声地落寞离去。
岁月可以懵懵懂懂地过,但那叫做蹉跎。只是,当蒙昧占据优势,便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心甘情愿的自我蒙尘,日子稍长,并以难为难起来。不过,似乎与同桌好友的友谊尚未间断,也是因为在童稚的心灵上,总感觉有倾诉欲需要找一个释放的窗口,且于交谈交往间接收点新信息,似乎总可以撇清牂牁江边被世人定格的身形。
那时的互通消息完全靠步行。而,处于同城,仿佛还很不便于书信。因为,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把消息传达,不早已经黄花菜都凉了?!这样,双方的探视便全靠碰运气。到上山下乡,我去了江南公社,得知同桌去了桂溪公社。尽管都在小城农村,相隔也就一条大江。但似乎农民的新身份也是一种职业,惟请假回城休息的一两天中,或者同桌到我家中看我是否也恰好回家,或者我跑去探访……
十六七岁了,情爱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的蓝图中急于破土。从我的观察,好友似乎喜欢上了与他同院子的一位女生。然而,碍于告白,只是有那么一层情愫想要表达,碍于羞涩却又装着一副分明的隐晦。每次从乡下回家小憩,总是以借书为名,不走去大门的右侧廊道,而是绕行数步,去左侧的厢房叩门探视……。这类无对方明了的探视,往往则对面不偶占多。仅有的一次觌面,见女生还很有些眼神躲避的情状流露。我虽然没有“经验”,但直觉告诉我:“悬”。时间证明,果然无疾而终。
同桌下乡两年左右参了军,临走前邀了我一同去他插队的石岭四队向农友们辞行。记得在一片甘蔗地前,农人还砍了两根甘蔗,非要给我们走得发热的身体解渴——就这一份素朴的热情,足可以看出同桌在生产队的关系处理之好、之和谐。只是,那甘蔗甜是很甜,但坚硬如铁,以至于嘣掉了我的一颗龋齿……那年我十八岁。
许多年过去,“六一的花儿香,六一的好阳光”每逢节日来临,总要在我的心里荡漾。见水面上的小船,仿佛也于波光倒影中分明着童年的影子,及懵懂少年无忌讳的欢声笑语。好友下乡的地点,在桂溪以西,小城的古八景之一的“桂溪钓艇”,是他的必经之地;而我去的江南,在古八景中便占了俩,分别有“琴山松风”和“芦亭晚渡”——种地插秧在琴山下,而下乡回城,又是在诗意的“芦亭晚渡”间来往。那夕阳归鹜,渔舟唱晚中,分明着那年那月焦灼状态下的一抹希望的微光。
在成都居住了11年后,回到了家乡。专为小学同学会创建的“儿时伙伴”群,几乎年年都有次数不等的聚会倡议发出。我,一律予以远离和冷处理。在同桌好友的一次“特邀”中,前往参加了一次。眼前情景,恍若隔世。童稚变老叟,少女成老妪,真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变化之大,简直可以以“脱形”去描述。也许是同学中有建树的几乎为零吧,同学会上,便唯有相互提谈些儿时形状来,而偶尔掀起的一阵撇去功利主义的开心调侃,却总于和风细雨中,给人拂面轻寒的感喟。
大约是前年下半年吧,又应邀参加了一次,地点是在家乡的漂海楼。锣齐鼓不齐中,勉强照了几帧合影,还是择优组合。我似乎没有“优”可组,便自充观众,以致观风一会儿,就很有些索然无味起来。好在组合尽管变换几度,然最终的目的还是吃一顿。于是奔向预定的饭点——凤凰大酒楼。接着是照例的举杯,照例的叙旧,照例的饭后搓麻雀……
肺炎变乙类乙管,似乎便对生命没了威胁。无论啥聚会都仿佛可以不再作自我防护。于是,梨花将开败时,又有了朝阳洞春游的提议。结果回响冷清,如寒鸦已宿,便无论外面多精彩,都不再探头探脑。群主便逐一打电话确定,结果,宣告聚会无效。
老话、旧事,如若一遍遍挂在嘴边,一定会将美好洇染到寡淡甚至无味。何况翻来覆去,就那么一点破事呢!说的人因事远而打哽哽,听的人也自我感觉像多放了些漂白粉,已经不知原水原味。而几十年的互不往来,就如浅水浮冰,经不住东风舞弄,便歪歪斜斜地融化尽净了。后面的几十年,即使有心人提问追讨,在你不明白情节、更毫无知晓细节的情况下,便只会被他人以筛选后的亮点组合给你一个体面的感觉。而跳跃的隔膜,尽管也很有些闪光,却总是那么轻飘飘打眼前一晃而过,像惊鸿掠碧落,你可以逮住的,也最多就是一个久远而模糊的影子了。
特别是在仅有两次的参加聚会中,得知一些寿短的儿时伙伴,已经纷纷作古。很有些像俗语打比的骑驴与挑夫的赶路,即使是同行,也是在一遍浓雾漫漶的单程旅途中,你朦朦胧胧地晃见了谁,谁又偶尔瞥见了你,一概的混沌模糊,根本上不了心。而走着走着,却毫无征兆的东一个,西一个悄然散去……在雾散的短暂盘点中,漠然大于惊诧。唏嘘一声,清泪难滴,却急匆匆各奔了东西,互不相扰地在未知的路途上,做着未知的继续前行。
然而,人生有多少个儿时光阴可以虚度?于回首,于眺望,于今于往,“六一”仍然花儿香,“六一”仍旧好阳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