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犹如一叶扁舟,却偏被置之江海。远航,是扁舟不可胜任之职。而人际交往,更像一次次不得不伸向滩涂的船头,既要它平稳着陆,还要保证从扁舟中走向陆地的人如履平地般自如。
一
去石菩萨参加四表嫂的80岁寿宴,是在2025年的3月22日。
受邀消息来源于大幺婶。大幺婶与八姐互留有通讯录,四老表打电话给大幺婶说“没有我们这边的联系方式”,请她务必代为转告,到时去他那里玩两天……
说好3月22日上午,我们几姊妹去县中医院大门口,四老表的三儿子徐全志会开车来接。
其实这次四表嫂办80寿宴,只是邀请众亲戚去见证一下他们的“今非昔比”——新建的那排新房——在新房中举办80岁寿宴……。农村有一个总想让亲戚们晓得的虚荣,那就是日子好起来了,得让亲戚们刮目相看,并在有纪念意义的“寿宴”上一起同乐一回。
四老表叫徐克庆。我们的九孃于民国四十年代初,嫁到了石菩萨一户徐姓地主家,前后为徐家生育了六个子女。大老表不幸夭折,剩下二老表徐克西,三老表(抱给陈姓人家)、四老表徐克庆、(五早亡)、六表姐徐克芬。徐姑爷生性暴躁,生活上又囿于节俭,把吃穿用度上抠省下来的银钱一个个积攒成串,然后拿去购置土地,终于挣来一个地主的虚名。九孃嫁到石菩萨,我们的阿婆,也完全是奔着让自己的女儿由小土地出租,升格为地主婆的无上荣光之想,而力促成的这桩婚姻。
然而,乡下的地主,大多都是多拥有几亩土地的“冒皮皮”一族。加之徐姑爷的抠抠省省,生活物资又要靠赶场天才能有机会添置。一个城里生活惯了的小姐,一下子住在煤油灯,几间瓦草拼凑的乡下房屋里,且出门就是爬坡下坎,热天的蚊虫还是那么的凶狠,哪里受得了。于是,三五两天往城里跑。徐姑爷一次二次厚着脸皮来城里接,不但赔了笑脸还大费工夫,也让拥有地主之名的徐姑爷很没了面子。
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九孃终于慢慢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也习惯了与徐姑爷一道持家发家的生活节奏,并协同一致地奔向预定目标。可是,九孃的福气似乎浅了一点,没过上两天顺心的日子,却把地主婆的帽子给接了戴在头上,这一戴,就是几十年,从此,原本娇小的她就真的完全矮人一截了。
我的父亲70年10月26日去世时,九孃那时都还没得自由,是陪着笑脸去生产队队长那里求告,才被准假进城送她的六哥最后一程的。这里要记一笔:父亲辈这房是六姊妹。我们分别称作:五伯爷、父亲、九孃、十孃、大幺叔、小幺叔。家族采取大排行,且男排男、女排女。父亲行六。徐二老表们称呼我父亲,叫“六舅舅”。然我听他们用土话叫(六邱邱,不知他们徐家祖上是哪里遣入川的,或许完全就是石菩萨一带的方言也未可)。记得父亲的丧事虽然简陋到悄没声息,但好在有出城北四五里地,家住石马山的曾二哥帮着落实了小名喊泥鳅背、杨家坟山的墓地,有徐二老表扛了把锄头,“逢坎跳坎”地努力开辟棺椁途径地的坡棱土凸,有曾二哥、曾大哥、刘老表们早早挖好金井的前期准备,父亲终于在凄凉中入土为了安。
徐二老表忠厚寡言,因为一只眼睛有点“嘌”,加之地主崽子的身份,终身未娶。四老表倒是健谈,但总给人“天一半,地一半”的不踏实、不信任感。每次母亲要问乡下九孃的近况,都是向二老表徐克西打听,即使问了四老表徐克庆,等二老表来了,一定要进行验证后方才相信。但是,正因为四老表的那张油嘴,在阶级界线特分明的那年那月,却硬生生地把出生贫苦人家的四表嫂给“扁”到了他那不光彩的地主家庭,当上了相当于“大树”角色的重要一员。成功的婚姻,不但让门楣生辉,也让顶着帽子的九孃多少得了些人前腰板不那么“塌”的“话语权”,因为此,徐二老表家大大地改变了纯地主的家庭人员结构。
日子稍稍好一点,乡下胡豆豌豆成熟了,九孃会让二老表给我们背一些进城尝鲜。新稻登场后,二老表也会背一点新米进城给六舅娘(他们喊六邱娘)尝新。
那时我们家也早已成为拔了毛的凤凰,家境艰窘,戴过一顶沉重“帽子”的母亲仍然是那么的见风就是雨,谨小慎微到“不敢高声语,怕惊天上人”。然而,母亲有爱整洁的习惯,出门买个菜,也要先照照镜子,用木梳抿一抿头发。即使被通知去“陪斗”,也要先拂一拂布衣上的尘埃,抻一抻衣角。就更不用说可能因了小康而盛气,因亲戚窘迫而凌人了。
我记得曾陪同母亲步行去石菩萨九孃那里耍过一次。
那是71年吧,母亲那时还比较健旺。九孃多次的邀请母亲去乡下玩玩的愿望在那一年达成。不过,单面就是二十来里远的山路,放在今天,也会令现时的人们为难咋舌的。但是,那年那月,根本不需要现在告诫类广告语“管住嘴”。那时最缺乏的就是“进口之物”。又由于缺乏,没得,反而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乱想汤圆吃”。所谓“迈开腿”呢,那年月,原本连平坦的道路也极少,也就更没得什么交通工具可以代步了。但环境塑造人的意志吧,那时不说一二十里路,就是五六十、七八十里路,从甲地到乙地,也大多靠迈开双腿去达到目的。我曾与小姐姐从长宁的东山公社经李端(民国《南溪县志》上记载:李端场距县城100华里)、马家一直步行回南溪。只有在走到快到县城时,地名叫石笋的长江南岸,必须乘渡船过河,才得到让渡船代了“隔河千里”的步的荣幸。那年我还未满16岁,其八九十里(最低估计)的山路,完全是一步步走下来的。还有一次去十哥工作的蟠龙场,参加他的结婚典礼。返回,除坐了一段蹦蹦车,从大观到南溪,也完全是靠双脚走拢的。记得我和小姐姐走到距县城3、4里地的李家嘴时,天已经快要黑透了。远远望见北门气象站的灯光,即使萤灯一豆,仍然感觉出一种亲切与久违,而不由得内里滋生出一股子“希望”即将实现的拼劲儿来……
由母亲领着去九孃家耍的季节,大概是风和日丽的春天吧,胡豆已经成熟,下乡耍的由头就是尝胡豆的新。然而,那时农村所谓的青黄不接,又只刚刚接了青。于是,招待我们的尽管是九孃一家口中不吃肚中挪的口粮,但仍然只能保证一天两顿。中午煮饭的米汤留着,晚上实在饿得不行,就喝两碗米汤充饥。而为了省柴火,就喝冷米汤。我现在还清晰地记着徐二老表在与我们同喝冷米汤时说的话:冷烫热肚皮。
九孃不知是一直住在低矮的茅草房里,还是被逼搬出地主家后新建的这处茅草房。低矮,是其面貌,而阴暗,才是其实质。
记得后来我单独骑了一辆破单车还去过一次石菩萨。那天天气晴和,说是骑车去,倒不如说是信了四老表说的:“现在完全是一条大路通石菩萨了”的话给误导的,总之大多数的时候是推着自行车在弯曲迂回,上坡下坎的小路中行进的。好在那时年轻,即使半推半骑,一路打听,还是顺利到了徐二老表的家。特别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中午那顿午饭。
徐二老表在山上出工,远远的望见一个人影推了部单车往他家的方向赶。稍近,看清楚是我——他的幺老表。即刻放下锄头往家里跑。我这个不速之客给他带来的是又惊又喜。只见他满脸含笑,先从瓦缸里打来一盆水,递给一张新毛巾,让我洗手洗脸——这是几十年前农村待客的首礼。接着跑进茅屋,从灶房的灶台上方割下一块腊肉,放在瓦盆里泡着待清洗。出得茅屋,在茅檐下的萝卜、芋头堆里刨了满满一菜篮子,拿到家门前坎下的堵水田里洗净。然后返回,烧起旺旺的柴火,不一会儿,米饭香、腊肉萝卜芋头香便飘了一茅屋。那天中午的午饭实在太香太好吃,我也不客气,放开肚子吃了个滚瓜圆。
那时,九孃住在隔个沟坎的四老表家,得知我的到来,颠着一双小脚走来二老表家里,陪我吃了这顿午饭。九孃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感慨。那眼神,我常常从母亲的脸上捕捉到过——想想,毕竟是亲人,其间有一股相同的血脉在内里汩汩流淌的缘故。饭后,四老表、表嫂要我留下来,过他们家玩几天。但我这个只知道打搅人,完全不顾礼节的幺老表给婉拒了。我是洒脱了,反而给他们留下深深的“没有招待好亲戚”的歉意。
再去石菩萨,是九孃去世后不久吧,应该是1993年的春天。之前,四老表就约我们去乡下玩,说他也包得有喂鱼塘。以此诱惑我们这帮子“把去乡下钓鱼视着大快乐”的那股子贪妄之心。而此心,四老表摸得特准。那时,已经有班车通化龙坎了。从化龙坎到石菩萨,尽管是小路,但也就两三里路的样子。我们几姊妹上午去二老表、四老表那里,到灵前给九孃作了几个揖,基本就是拿了鱼竿去四老表所说的喂鱼塘支边。可哪里是什么塘,就一口窄窄的堵水田,且完全与喂鱼塘不沾边。守了半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四老表见我们扫了兴,赶紧去队里真正承包了鱼塘的人家联系。然而,那口塘尽管喂了鱼,好不容易钓上来一条,也就是些小鱼,小鲳之类。四老表要留我们过夜的,但几姊妹都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到天近黄昏,只得送我们去化龙坎赶最后一趟班车回城了。石菩萨通往化龙坎的小路两边,大多种的是油菜,那时,油菜花已见凋零,而黄昏的雾霭下下来,就像要下雨一般。我望着小路两边稀稀落落的菜花,随口把“雾里看花”借用在此,引得四老表好一阵赞赏。说,幺老表不愧是读书人,我们都听得倒背如流、还天天学唱的《雾里看花》,被幺老表就这么短暂的打油菜地经过一下,就把“雾里看花”给用活了……
后来,还去过一次六表姐所居住的长兴乡下。那次完全是冲着钓鱼去的。六姐的女婿承包的那口鱼塘,不但面积大,而且那里面的鱼之多,随便在哪个角落下钓,都拉得上来鱼。且那鲫鱼个头还不小。只是,六姐为迎接我们几姊妹的到访,拖着病体忙上忙下……我们倒是尽兴了,可把六姐一家忙了个不亦乐乎。
后来,我与老婆去了成都,这一去就是十一年。六姐生病去世我也不得而知。这次四表嫂满80,难道还要找什么借口不去朝贺朝贺吗?!
再说,三十九年前,四表嫂还被我们请到家里,准备为即将出生的儿子帮一段时间的护理大忙咧!只是,因为“搁月”,正当老婆临产前一天,乡下的四老表去打开大木柜搲谷子,不小心被没有撑好的木柜盖子塌下来,将脑顶门砸了个大青包,伤势有些重,急忙托进城赶场的人带个口信来。四表嫂得知消息,心急如焚。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照料四老表去了。走时,四表嫂遗憾道:在你们这里耍着等了十多天,脚都闲肿了,也没等到你们的娃儿出生,真的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给儿子办满百日宴,四表嫂带了他的三儿子徐全志进城来道贺,吃完晚饭,都已经是黄昏6点多钟了。尽管是6月份的天气,但离天黑也就不到三个小时了。我们原本应该留下他们母子在家里歇一夜的,但因为只有一间房,一张床,只得狠着心答应了四表嫂连夜赶回乡下的话语试探……那时太年轻,缺乏设身处地替他人作想的心思。但是,当四表嫂带着孩子走后许久,看着天越来越黑,那股子愧疚还是渐渐涌上心来,可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二
这次去四老表乡下的道路,才叫做真正的一条大路通石菩萨了。不但村道蜿蜒不尽,还真正达到了户户通。接我们的徐全志,一直把车开到了他们新修住房的敞坝边上。
新房址距他们的旧屋基只隔几块田地,只是旧屋基在山麓,新房址修到了山腰而已。就这一段坡距,仿佛竟恍若两地之遥。
近十来年,农村的住房随着交通的四通八达,环境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样。四老表家新修的住房是按照建楼房下的基脚,今后如果有必要,在现在的屋顶上砌砖,把楼房重上去即可。
九孃受尽磨难,为徐姑爷家带去的最大财富就是人口红利。就说四老表吧,他名下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繁衍出孙子孙女五六个。在刚走进他家敞坝时,四老表、表嫂迎了上来,把他们的儿子孙子一一喊过来跟我们介绍。每介绍一个,我微微躬身,表示亲戚间久不往来的歉意。但是,当介绍到几个表侄的孙辈后,就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的了。最后只记住了徐全志的儿子,都还是因为晚饭后要由他开车送我们回城的缘故。要不是第二天方便与表侄徐全志的儿子联系接车,最后恐怕连“若沙”这个网名也不会实打实的留下了。
我们几姊妹,其实也属老朽了。就仗着“城里人”的这一丁点自以为“脱俗”的感觉良好,似乎很让四老表“蓬荜生辉”了一下子。其实不是的。是他们对亲情的看重与恋旧。就拿眼前来说吧,四老表们的儿子辈走出来,随便哪一个都比我们穿着“抻展”。更不用说一派城市风范的孙子辈、从孙辈们了。
当然,要说城市化,四老表他们这辈是“化”不起来了。不管怎样的发家致了富,始终有一股子赵本山舞台上走路的影子。见到我这个穿一件黑呢大衣的幺老表,始终学不来像我这般“大大咧咧”的做派。但像他们的儿子辈——徐全志他们,外出打工的打工,参军的参军,便早已经城市化了。但不知是因为在我们这些长辈面前的“拘束”,仍然会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候保留下一些乡土特色的谦恭气息来。真正城市化了的,是四老表孙子这辈以降。当坐在四老表家的敞坝边四望,就看见他们的孙子辈玩平板电脑,熟悉的手机控行为,加上穿着、走路姿态、行事的派头等,完全与世代生长在城市的年轻人别无二致。甚至他们的踏实、作为、成就、地位、手里握着的票子,还是许多城里人的后代所无法企及的咧!
然而,他们似乎比城里的后代更懂孝顺,更顾惜亲情。四表嫂吃寿面的那天晚上,送我们回城的“若沙”,就还要开车去宜宾机场接晚上9点班落地的他老婆。据“若沙”讲,他们在广东那边做直播,一天寻寻常常有八九万货物的销售量……这次放下一切赶回老家,就是为他们的婆,过八十岁生日。
农村还有一个好传统,那就是奔丧。不管千里万里,在他们的心目中“人死为大”。从古书中、电视上读到、看到许多不远千里回家奔丧的故事、画面。他们中有在外做生意的,更有在外做官已经当上公家人了的。那时候,官员的父母去世,朝廷有硬性规定,作为儿子的必须回家奔丧“守制”,这种硬性规定也叫“丁忧”,且一“丁忧”就是三年零一个月。如果隐瞒自己的父母去世消息,坚持不回家丁忧守制的,朝廷会以不孝的罪名,直接将其贬官甚至谪为庶民。就说苏轼吧,他的母亲(苏洵的妻子)去世,他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与之先后主动移交出手里的权柄,回家为妻子、母亲守孝。即使到了晚清,丁忧这一硬性规定也继续保留。诠释丁忧27个月的核心,即源自儒家“三年之丧”暨结合历法实践的调整。
然而,时代不同了,现在不回家为父母奔丧,那叫坚守岗位,不但不被责怪,还要受到媒体的大肆吹捧,受到单位上司的嘉奖……人心,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寸寸被时代新风所“硬”起来的。
我参加过好几场子女或者老伴为父亲、老公办的八十喜宴。而且都在今年的最近两三个月。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八十?不更是稀上加稀,喜上加喜吗!当然随着人们生活的越来越轻松适意,不说八十,连九十也会不在话下了吧。
但是,我固执地以为,大办太没有必要。那是找些来累,也让寿星找些“不自在”去临时性加身——找罪受。就说四表嫂吧,23号那天是正宴,从城里做多层蛋糕的店家还负责生日主持。我看见四表嫂、四老表被安排在蛋糕旁边正座位置上,主持人不但给四表嫂打了摩登红,还有亲戚同辈间开玩笑的,用蛋糕的奶油把四表嫂、四老表抹成了一张花脸。当带着象征皇冠的硬纸壳后,日晒雨淋的表嫂、老表的那两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真的与之格格不入。最“不自在”的,是还要与俩人木偶般坐在那里,任由人们摆布。那“半点不由人”的尴尬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而眼下的生日歌,兴的是歌词中有“让所有的烦恼都拜拜,让所有的幸福都嗨嗨”的唱词。主办方带来的音响功率之蛮大,加上大家一起跟着唱,跟着啰,从地处半山腰的四老表家的敞坝上扩散开去,那声音真的是四山起回音,让鸟雀也要惊乱飞的——然而,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八十喜宴可以复制呢?!
点蜡烛、唱生日歌、许愿、切蛋糕这一套庆贺流程,在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让主持人做得行云流水。但作为我这个而旁观者,又有多少被这套花样引来的感同身受,并大以为是呢?!
赶赴四表嫂的八十生宴,共跑了两天。这两天中,除了头天去寻拾了一回过往在石菩萨的那些记忆碎片,沿着往化龙坎的方向独自步行了不到三百米的距离外,然后就是打了两个下午的麻将。然后就是吃;然后就是坐接的车来,送的车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