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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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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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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

 我总以为,黄土高原上的风是有记忆的。每当暮色四合,那挟着细土的风掠过沟壑梁峁,便会把一些深埋的往事翻搅起来。这时,我便会想起奶奶,想起她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想起她坐在窑洞门前讲故事时被夕阳拉得老长的身影。

我记忆的这个奶奶是我母亲的母亲。在宁夏南部山区,管外婆叫“外奶奶”,我的称呼里从来没有一个“外”字。我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母亲,听说父亲的母亲在一次窑洞炕头着火中,不幸离世的,那时我的两个姐姐还小。我出生后,照看我的只有妈妈的母亲,我的奶奶。

我奶奶在外爷家生过三个孩子,是妈妈、姨姨和舅舅,后来舅舅夭折了。外爷为了续香火,又娶了“小婆”。就这样,奶奶被父亲接来我们家,从此成了我生命里最亮的那盏灯。

奶奶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髻,用白色的网兜罩着。戴一顶白帽子。非常干净。奶奶很勤快,帮妈妈做家务,给我姊妹们缝补衣服,我出生就由奶奶照管,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每次对我招招手:“碎娃,来,让奶奶瞧瞧。看我的蛋娃长大了吗”她的声音清脆而温暖,每次见到我,她就开心的笑。

奶奶识得字,这在当时的农村是稀罕事。她娘家原是地方上有名的望族家庭,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窑洞前的石碾上,她拿着鞋底,开始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她不光讲《三字经》《百家姓》,更擅长讲薛刚反唐的悲壮、杨六郎镇守三关口的忠勇、穆桂英挂帅的英姿。她讲故事时,声音会随着情节起伏,讲到薛刚哭坟时,她的声音会低沉下去,像地底流动的暗河;讲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时,声音又陡然高亢,如唢呐穿云。这是我最难忘的一幕。影响着我后来的演讲。

那些故事,经她带着西北方言腔调讲出来,便都染上了黄土的颜色。她说杨六郎镇守的边关,就像我们这里的古长城;她说穆桂英骑的战马,跑起来就像沟壑里刮过的风。我常常听得入迷,夏天的夜晚,直到月亮爬出山头,洒下一地清辉。第二天到了学堂,我便成了同学们围拢的中心,我把奶奶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出来,看着同学们惊奇的眼神,心里满是骄傲。

奶奶有双巧手。在我们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总能变着法子做出美味。最简单的荞麦面,她能做成饸饹、剁面、圪坨;土豆在她手里,能变成洋芋擦擦、洋芋愣愣、洋芋滩馍馍。最难忘的是她做的黄米馍馍:把软米和黍米按比例调和,发酵后包上红枣豆沙馅,蒸出来的馍馍金黄油亮,咬一口,绵软香甜。我记得,村里家家都请奶奶去指导做饭,她从不推辞,这家进那家出,成了全村最忙碌也最受尊敬的人。

但奶奶最拿手的,还是她做的那一碗羊肉小炒。奶奶有点肉,总舍不得吃,放在后窑的蒸笼里。一直等我周末回家。她把羊肉切成指甲盖大小的丁,配上自家晒的红辣椒、野地里的地椒叶,在奶奶住的窑洞的一个偏窑锅灶上,用心的炒起来,那时的木材火炒的羊肉不知道咋那么的香。炒好的羊肉臊子装在瓷碗里。等我放学回来,她就下一碗手杆面,浇上一勺臊子,再撒点葱花,整个院子都飘满了香味。我高兴地大口吃着,她就坐在旁边看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雨后的黄土坡。

奶奶极重视我的学习。每天我背着书包回来,她总要在院门口迎着,第一句话永远是:“今儿个学得咋样?”她的文化不足以检查我的作业,但她会摸着作业本的封皮,像是抚摸一件圣物。当我拿回奖状时,便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我的每次奖状,都是奶奶为我展示。她先用笤帚把土墙细细扫一遍,再用最细的面粉,在铁勺里加水熬成浆糊。贴奖状时,她让我站在远处看歪正,她则踮着小脚,一点点抚平红纸上的褶皱。年复一年,她住的窑洞墙上,渐渐被我的奖状覆盖,从炕头一直贴到窗台。每逢有人来串门,她必拉着人家看墙,用手指着那一张张红纸:“这是三好学生的,这是数学竞赛的……”她的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有次我听见她对着隔壁的王奶奶说:“我的这个娃娃,很听话,他学习也好呢!”那时我不懂,后来才明白,她把对文化所有的敬畏与向往,对我最大的希望都贴在了这面土墙上。

奶奶常对我说:“奶奶没有儿子,以后你就是那个给我上坟、永远记我的人的人。”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但我能看见她眼底深藏的期盼——在那个重视香火传承的乡土社会里,她把我当成了她生命的延续。

因此,她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了我。家里养的母鸡下的蛋,她一个个攒在瓦罐里,藏在粮囤深处,隔三差五给我煮一个,或是炒在饭里。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我让她吃,她总是说:“奶奶老了,吃什么都一样。你正在长身子,要营养哩。”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次周末午后。我刚从学校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的叫。奶奶正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炒着鸡蛋,香味飘得满窑都是。我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等着。就在这时,门外来了个“要馍馍的”——那是个逃荒过来的老人,衣衫褴褛,手里拄着根棍子,眼神浑浊。

奶奶放下锅铲,走到门口。那人颤巍巍地说:“老姐姐,给口吃的吧,三天没吃饭了。”奶奶二话没说,转身回到灶台前,竟把刚炒好的一大碗鸡蛋,连同一两个黄米馍馍,全都端给了那个陌生人。那人千恩万谢,蹲在院墙根下狼吞虎咽起来。

我委屈得直想哭。奶奶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我娃乖,人活世上,谁都有个难处。咱们少吃一口饿不死,可这一口说不定就能救一条命哩。”她重新和面,给我做了一碗素汤面。那碗面里只有几片菜叶,我却吃得格外香甜——奶奶把一种比鸡蛋更珍贵的东西,种在了我的心里。

奶奶是在我考上县中学的那年秋天走的。临走前,她已经病得很重,却还强撑着给我做了一双布鞋。她说:“县城路远,你穿上,好好的念书。”

奶奶,她走得很安详,像一片熟透的叶子,悄然飘落,她那双忙碌的双手才平静的舒展开来。

送葬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人们念叨着她的好——谁家媳妇坐月子,她送去红糖小米;谁家老人卧床,她帮着缝洗衣服;饥荒年月,她省下自己的口粮接济更困难的人……爸爸的哭声在黄土沟壑间回荡,悲怆而苍凉。我走在奶奶灵体最前面,忽然明白了“念索”二字的重量——我不只是在为她送行,更是在继承一种活法。

如今,我也离开了那片黄土地,在城里安了家。但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奶奶,想起她讲的薛刚反唐,想起她的羊肉臊子,想起她贴奖状时专注的神情。她一生都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粗布麻衣,粗茶淡饭,可她却是我见过最富有的人——她富有一肚子的故事,富有一村庄的敬爱,更富有如黄土般深厚、如泉水般清澈的品德。

奶奶的窑洞早已不再住人,墙上的奖状也早已被岁月漂白。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褪色。奶奶就像西北高原上那盏古老的麻油灯,火光不大,却足以照亮一个孩子前行的路。在这纷繁的人世间,每当我要迷失方向时,总能看见那点光亮,已成万道光芒,在记忆的深处,永远静静地、温暖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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