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村庄之间,有一条物质与情感的纽带,一条土路。它正南正北,一头是北马村,另一头是南马村。约三百来米,不宽不窄。
而今,它被遗忘。这里是华北平原最西端,西望是太行山余脉。村庄的土层下面有很多河沙,证明在久远的年代,有很多河流。那时,草木葱郁,人烟稀少。马村的田野里发掘出了先商居民遗址。到了汉代,据说一位姓马的守墓人居于此。于是,靠北的村落叫北马村,靠南的村落叫南马村。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从遥远的时空回到我的记忆中。
春天,暖意升腾。路边的田地里麦苗返青。风骤起,土路上的尘土打着旋儿。一位缠着脚的老奶奶佝偻着身躯,左臂挎着一个竹篮,头上裹着羊肚儿手巾。篮子里是烧饼。她慢悠悠地行走在土路上,到邻村去卖。
夏天,万物繁茂。土路两旁的玉米长高了。尤其到了黄昏,邻村的亲戚来串门,要回去了。那些年,人们很少出远门。村庄之间联姻频繁。这时候,总会有人在村口,高举着手电筒。光在土路的上空直线传播,为行人壮胆。
秋天,农人将有事于西畴。收玉米,犁地,播种小麦。土路上异常忙碌。人们用木制小车,拖拉机,运送肥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路旁草丛里的昆虫,吱吱吱,响个不停。西山的落日将天空染成暖融的色调。喜鹊在踱步,麻雀在群飞。温润的泥土是最真挚的抒情。
冬天,好大一场雪。土路与周遭的世界,连成一片,白茫茫。小学三年级的我们,拿着小板凳,踩在积雪上,兴高采烈,到邻村小学去参加期末考试。中午,回来了。阳光撒在积雪上,耀你的眼眸。春节临近,一切都是欣喜的。
土路的东边,一直遗留着几只酸枣。酸枣灌丛根部有几块岩石露出地面几个角。它们好似雪白纸张上的一丁点儿墨迹。我一直对这几支酸枣感兴趣。我猜想,它们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它的存在应该早于这条土路及周围的村落。
我在这条土路上学会了骑自行车。二八大杠,挎三角蹬,栽倒在路边的土坑里。有一年的夏天,下了一场冰雹。北岗西瓜地里的西瓜,也成熟了,也被瓜农放弃了。干农活的人,口渴了。就试着找一个看着还能吃得吃几口。我们一群小伙伴,也吃了几口。我们没有干农活,而是漫天野地得瞎转悠。中午到家,腹痛,很痛。才意识到被冰雹砸了的西瓜是不能吃的。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邻村医务室打针,因为离得近。车轱辘在土路上飞奔,压到小石块会弹起,颠得我腹痛加屁股疼,印象尤深。
现在,我长大了。回到村里的时候,我就去土路上走一走。慢慢地走,我就想啊。小时候哭了,很快就笑了。小时候不满意了,一哄,就满意了。小时候翻脸了,一会儿就忘了。
只是,我一直惦记着村庄之间的这条土路。
我走在土路上,遇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我主动并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我小的时候,他还年轻。他爽朗的笑容,稳健的步伐,我还清楚地记着。这蹒跚的脚步突然令我有些伤感。于是,我安慰自己。人是会变老的。
我走在土路上,想到了冯唐。以当下关照过去与未来。想到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像一位客居天涯的游子,有着扯不断的乡土情结。
走累了,我就坐在路旁的田埂上。有几个小孩儿蹦蹦跳跳地到另一个村庄去。她们很高兴,笑嘻嘻。我们没有打招呼,我们彼此不认识。我又想到了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
客从何处来”。
一种孤独感涌上心头。陈子昂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并不需要潸然泪下,却对村庄爱得深沉。我的祖先中是否也曾经有人端坐在路旁,看着远处柔和的山脊,聆听远方的风,赋予万物的天籁。在鲁迅先生的回忆散文集《朝花夕拾》中,阿长帮助迅哥儿实现了一个长久的愿望,买回了“三哼经”。而我也是妥妥的中年人了。浮生偷得半日闲,坐于路旁,回首过往,赏白云悠悠。
如果用存在主义的文学理论审视这条土路。它不曾出现,也不曾消失。在虚无中走向永恒。
现在,衡昔高速的高架桥矗立在土路的上空。桥面上有指示牌,到元氏,到临城。祖祖辈辈,在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悲欢离合,你来我往。于是,村庄里的故事很多很多。村庄里很多很多的故事与这条土路相关。因为它是村庄之间情感的纽带。雷平阳在《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中写道: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家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来耗尽我的青春与悲悯。
对于村庄,村庄之间,尤其村庄之间的这条土路。我对其感情,亦是。我为其命名,为其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