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前一天,下班后,晚霞还没聚会。我决定提前出发,赶在清明当天出现在老家。跑130公里高速,18公里的硬化路,2公里的黄土路,就是家。
夜幕中的高速路只见灯光照得到的距离,路面的三条白线成了唯一的参照物,再远一点黑黝黝的,全是隐藏的大自然。遇到对面来了大车,刺眼的光线透过隔离带扑面而来,能看见的只有光,其余的全靠惯性。那一刻,我理解了车灯为啥越来越亮,这是没有选择的的选择,行走国道,礼貌点的司机会车会关掉远光,高速路,理论上各行其是,只有同向车辆,想怎么亮就怎么亮,没人在意自己的远灯是否影响了隔壁对向开来的车辆。
我把身子前移到方向盘都有了意见的位置,伸直脖子,瞪着眼睛盯着路面和前方车辆。佩戴的眼镜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担心,它努力纠正着视力的缺陷,将灯光所及的路面标线和其它物件反馈给大脑,努力保持好应有的车距,不断地超越或躲避着风驰电掣的载重大卡,那些承载GDP增速的车辆,没有一辆是轻车上路,没有一辆是黄牛的速度,小车在它们面前就像普通玩具,惟有躲远点,才会有踏实感。
高度集中的思维会淡化关于节日的诸多想法,在忽明忽暗的路段上,大脑里全是车速和路标的颜色。下了青兰高速,转向静宁去庄浪的高速,路面瞬间寂静了下来,大约只有几辆同行车辆,它们和我一样,趁清明前夜的时空,奔向家乡上坟祭祖,虔诚地跪在祖宗坟前,点燃香裱,卸下疲惫,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和先人对话,慎终追远。
在威戎镇下了高速,去双岘镇马莲嘴社,全是盘绕的山路,不到4米的硬化路面,夜间只适合单向行驶,好在这段路我曾经骑车走了3年,每一个拐角的弯度我都熟悉。想起上学的情景,30年前,一个少年骑着单车丈量着大山的高度,上坡时,人推车;下坡时,车驮人,20公里的山路,以周轮回,路边的野花小树备受车轮带起的尘埃的洗礼,雨水的滋润。
赶至硬化路和黄土路的分路口——马莲嘴独属的一段黄土路,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乡村的夜晚寂静到可以听到大地的呼吸。我在分路口停车,站在马莲嘴社最具有代表性的三棵树梁,东观西望,大山和天穹一样高远,闪烁的星星划出了大山和天空的分界线,幽深的封圣峡一片模糊,夜幕中显得格外安静,掠过梁顶的山风停止了呼啸,轻柔地吹拂着面颊。吹面不寒杨柳风,风也许不想呼啸,应该是大地上的风洞太多了吧。清明节前夜,空气中没有潮湿,一切或许清清明明。
不到两公里的黄土路,回去时,全是下坡,路面起伏且平软,感觉像踩在地毯上,浑身都是舒服的,只管握好方向盘,轻踩刹车,不断地转弯,转眼就到了家门口。
二
清明节的山坡旮旯上,转弯处都是祭祖上坟的人。家人提着香火纸钱、炮仗,端着供品,按照约定俗成的路线,汇聚在在某位祖先的坟地,摆好供品,长辈跪在前头,点香燃裱,先祭厚土,再祭祖先。我和同辈的弟兄们给坟茔培土,拔除杂草,在坟堆上压上长条状的坟纸,待香火燃起,点燃炮仗,叩头作揖,提醒祖先,晚生们没有忘记祖训,一齐来扫墓祭祖,用曾子的话语表达,就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鉴于祖先所住院子地理位置,生辰八字的不同,不是所有的祖先去世后都居住在一起,他们分散在东山,南山的某个方向,西北、东北方向连通封圣峡的各条小峡谷,或者沟渠,只有开阔的视野,没有靠山,不适合安插先人们的坟墓。家门里的某位长辈历经岁月的磨砺,耗尽最后一丝阳气撒手人寰,告别亲人,请来阴阳先生根据其属相一顿推算,经罗盘选址定位,他们的归宿就定在哪里,三年周祭结束,名讳上了家谱,同族门不出五服的后生们,相约于清明,一起给祖先上坟;汇聚于农历十月初一,一同给祖先送寒衣,阴阳两界最直接沟通的时间节点就在这个时辰。
马莲嘴是张目里老庄子的山庄,当初祖先们为了马莲嘴这块宝地,通过滚狼牙刺血腥竞争的方式争取到了这块土地的开垦权。从此,这块盛产马莲,地形像龙嘴一样凸起的土地升起了祖先们点燃的炊烟,族人们勤恳的耕种,历经时代的洗礼考验,繁衍生息至今,成了独立的村子,但是,祖先的根脉还在封圣峡对面的张目里。
马莲嘴的祖坟最远的有太爷辈,近一点的多数是爷爷辈,父辈。他们分散在七个地块,由远至近祭奠,祭奠完这个,转场下一个,一路上,绕来走去,不是羊肠小道,就是地埂子,全凭山里人的脚力和平衡能力。行走的队伍,时而肃静,时而轻松,上辈们走在前头,晚辈们跟在后头,长幼有序,除过脚印心事重重,大家的心情多数是晴朗的,“思时之敬”不仅为了遥寄相思,表达祈愿,还有深厚的寻根意识,大家各自有不同的灵魂追问,但是方向高度一致。
几十年前上坟,我在孩子们的队列,除过偶然帮大人提东西,主要任务是认祖归宗,跟在大人后面,听他们讲祖宗们不同的个性特点,迥异的人生轨迹,包括特殊年代遭遇的年馑和为了家族发展做出的牺牲。一切都在那些听起来轻松,想起来都是血泪的故事中演绎归化。到了坟地,孩子们的唯一任务是挂坟纸,将长条状的坟纸分开,均匀地挂在坟头的枯草上。微风一起,坟纸随着风儿飞舞,像极了下葬时的招魂幡,那一刻,即便是不听任何故事,祭奠祖先的一种恓惶悲凉感顷刻弥漫开来,加上燃烧的香裱,袅袅升起的青烟,活人的思念、敬重、祈愿随着化成灰烬的纸钱附着在坟头,祖先们似乎感受到了后生们的敬意,他们变成一股风儿,轻抚着后生们的脸颊额头,将另一个世界的所有能量传递给后人们,护佑他们人生旅途平安顺遂,家业兴旺发达。
故人轻抚今人眉,为尔散去半生灾。今人承蒙故人意,福泽庇佑满门喜。
几十年后,我站在了队伍的中间,后面的孩子们不在学堂发奋图强,就在岗位上奉献时光,他们似乎没有像我一样的自由,可以在清明节,跟上长辈们祭祖,时代无情地剥蚀着几千年未曾间断的文化。走在前头的二爹、三爹异口同声地感叹着:“我们给祖先们上坟,谁又给百年后的我们来上坟?”“娃娃们把家安到了外地,几十年后,让他们跑回来上坟,可能吗?”话语说得轻松自然,却无法掩饰时代变化带给观念的巨大冲击力。当初上坟时,走在前头的大人占三分之一,后面的孩子占三分之二,今天,我的后面只有比我小几岁的弟兄们。祖先们滚狼牙刺争取的宝地,似乎正在发挥着强大的文脉作用,马莲嘴上的后生们,自我和一位远兄长开始,都通过读书把自己安顿在了五湖四海的都市里,无一例外。
今年的清明节,天气晴朗,气温18摄氏度,没有过往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凄凉感。大家脱掉了棉衣,穿着夹衣,继续行走着,祭奠着,没有遗漏任何一位先人,包括英年早逝的二爷,我们都虔诚地祭奠,认真地挂坟纸,了却他有生之年的所有遗憾。我跟在兄长们的身后,努力矫正着不太适应的走路姿势,他俩的脚步矫健,三位长辈也是神清气爽,后生们的大好前程和越来越好的生活质量,彻底扫除了艰辛岁月遗留在长辈们眉宇间的恓惶和不安。幸福的生活让他们有勇气自信地跪拜在每位祖先的坟头,没有无颜面对祖先的局促不安。
父亲的坟地在庄子不远处,祭奠完其它的先人们,家人们来到父亲的坟地,同样的程序,同样的方式,祭厚土,挂坟纸,燃烧香裱,分撒祭品,燃放炮仗,叩头作揖,我努力按照父亲喜欢的方式表达思念,按照哥哥们的安排,多燃放了几串炮仗,父亲喜欢氛围感,对传统节日特别尊崇,活着的时候,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口口相传的节日,即便是磕头作揖,动作标准,神情严肃,从来不会含糊。
大约中午时辰,到了父亲的墓地,按照乡俗讲究,祭奠结束,大家摆好各种供品,席地而坐,开始享用祭品,这一刻,感觉逝去的亲人们都在参与,他们乐于看到后人们拥有祥和美好的生活。
风也不吹了,阳光更加温煦。
三
祭奠完马莲嘴上的祖先们,家人们准备好香裱供品,一同前去老庄——张目里上坟祭祖。几十年前,大家前后排着队伍,走在祖先们踩踏成的羊肠小道上,一个脚印紧跟一个,七扭八拐,下到封圣峡,经过水磨油坊,然后沿着封圣峡遗留的商队栈道,逆流而上,到了老庄村子下面,踏着列石,跨过已经有了春汛迹象的峡水,继续沿着羊肠小道,绕了很多弯,持续爬坡,来到老庄村子的坟地依次上坟。
整个路径都是祖先开辟的,每一个土窝窝,石板台阶,都踩踏得瓷实光滑。几十年后,家家户户先是有了三轮车、摩托车,后来有了小汽车。后生们上坟,不再爬山涉水,坐在车里,一脚油门,从半山腰到山顶,然后沿着盘山公路,左拐右转,绕开封圣峡赶到张目里上坟,路程大约13公里。有几次,大哥自己选择走封圣峡,其余人坐车走公路,步行的到了,坐车的好一会才到。事情就这样,选择轻松的时候,走的路大约就远点。
按照祖先们分的房份,魏氏家族分阳坡房家族、梨院家族、台阶地家族、场门哈家族四个大的分支,还有远去陕西省、甘肃宕昌县,静宁梁家岔等村子的分支,听名称原来是一家子,先人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不同的房子,后来家业增大,分家过日子,每个分支都沿袭当初的房份称呼,几百年没有变化,这也许是最朴素最接地气的名称,也是最能彰显家族归属的称呼,每一个后生提及都会想到魏氏家族曾经的过往,凝聚力瞬间增强。
张目里的魏氏家族历史上尚武,走过镖,最厉害的魏老四(排号)当年去外地(鞍子山峡)背碾麦子的碌碡(方言Luchu),回来时,看到地埂上的梅子,直接背着碌碡趴在地埂上吃梅子,他随便一伸胳膊就可以把碌碡架到树杈上。他去世后埋在山庄马莲嘴,农业社时期那里是麦场,分产到户后,先是种小麦,现在是苹果地。我上高中时,某一天也是清明节,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推车子出门爬三棵树梁,准备去学校,途径那块麦地,看到有一个人在上坟,他虔诚地跪在刚刚露出嫩芽的麦地上,撒坟纸,点燃香裱,叩头作揖。仔细看对方,不是本村子人,应该是邻村的人前来祭祖,看着他的动作和神情,加之阴雨霏霏的氛围,一下子掀起了我内心的巨大风浪,第一次感觉到了崇拜祖先,信仰族群文化的巨大魅力。我停好车子,专门回去问父亲,父亲说那是魏老四的坟墓,他的后人是老庄张目里人,清明来上坟,后来,看父亲专门去找上坟的人,请到家里喝茶休息,我就推上车子走了。
张目里的地势和马莲嘴差别不大,几个大深沟把村子分成了几处,大家根据地理位置依山居住,近年来都翻新了房子,村子的苹果收入每年都在几百万元。都市里有的家具物什,每个家庭同样的一应俱全。对比纯农业时代大家的生活状态,这里是小康的小康村。
二哥开着他的五菱宏光神车,一下子拉了好几个人,时辰不大,我们到了事先约定的地方,从最近去世的先人开始分开祭奠,最后汇合在魏氏家族阳坡房分支的老坟前,那里埋着六代人,我的祖太爷、太爷都在那里。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平日寂静的坟茔人头攒动,参与上坟的家庭成员不仅带着上坟的香裱供品,还带着各种美食、烟酒,既祭奠祖先,又招待同门家人。阳坡房三十多户小家庭,在这一刻,一同拜倒在祖先的坟茔前,供奉祭品,燃香烧裱,虔诚地祭奠厚土,告慰祖先,叩头作揖,清除杂草。议程结束,大家席地而坐,聊天,吃供品,喝酒,传承着古老的家风,诉说着时代的变化,疏解着时代对族群文化造成的冲击力,将祖先敬畏天地,隆重祭奠祖宗的仪式一次次升格成符合小康,对应生活实际的模式,其乐融融的状态深深地感染带动着整个家族不忘初心,耕读传家,赓续好家族的实业和荣耀。那一刻,似乎又回到了祖先曾经生活的院子。
我细心地聆听着大家的话语,揣摩着时代气息带给家族的无形影响力,努力把记忆中的荒寒变幻成眼见的幸福和美好,不停地赞叹着家人们取得的成果。看着祖坟上依然挺立的芦苇草、冰草的枯枝,探寻着露出新芽的小草,隔着坟堆土的厚度,开始无尽地思考,到底什么才是清明的意义,什么才是祭祖的意义?我想不仅仅是聚会吃饭踏青,寻求祖先的护佑,而是让我们面对逝者,从祖先那里继承一种不竭的力量,思考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即便酸甜苦辣无法平衡,幸福焦虑交替显身,憧憬和祈愿溢满心田,也不要随意打发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