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冬，灵璧县垓下城。

朔风劲吹，残阳如血。

鏖战了一天的楚汉两军将士都已经疲惫不堪，各自收兵回营，战场上一片寂静，地上到处是楚汉两军战死士兵的遗体和浑身是血的伤员，偶见孤独的战马在死去的主人身边哀声嘶鸣，不忍离去。

楚霸王项羽在垓下城内巡视完部队，回到中军大营已是午夜时分，他未卸铠甲，为自己斟上一爵酒，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案上的军事地图，思索应对之策。

汉四年（公元前203年）九月（1），楚汉两国在荥阳城下签署了“鸿沟和约”，双方承诺两国以鸿沟为界，罢战讲和，互不进犯。为保存仅剩的十五万兵力，项羽没有返回楚都彭城，而是立刻率楚军离开荥阳迅速向江东撤退。

然而项羽没有料到，就在楚军后撤时，汉王刘邦采纳军师张良的谋略，突然撕毁协约，亲率三十余万汉军随后追杀过来。项羽带领楚军先后在固陵（今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陈县（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县）等地与汉军展开激战，试图击退汉军，但是终因寡不敌众失利。

此时，背楚归汉的九江王英布率军攻占了军事重镇城父（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切断了楚军后撤的必经之路，项羽只好带领楚军杀开一条血路向东退却，刘邦率汉军紧追不舍。

楚军奔波四百余里来到灵璧县垓下城，项羽看到粮草已绝，将士们精疲力尽，已经无力摆脱汉军追击，只好带领仅存的不足十万楚军进入垓下，修筑工事，打算与汉军做最后一搏。

这时，齐王韩信率领三十万齐国军队，梁王彭越带领六万人马来到垓下与汉王刘邦会师，刘邦见生力军到来，汉军总兵力达到六十万之众，精神振奋，遂任命韩信为三军统帅，指挥汉军进攻垓下。

韩信请刘邦坐镇后方督战，将自齐国带来的三十万军队分成左中右三路，韩信亲率中路，见一切部署完毕，韩信下令三军从不同方向向垓下发起轮番进攻，项羽率楚军殊死抵抗，然而毕竟兵力有限，无力抵御韩信三个方向的猛烈进攻，眼看垓下即将被汉军攻破，局势已经难以挽回。

项羽正深思间，忽然自垓下城外传来阵阵凄婉的楚歌声，打破了战场的暂时宁静，那楚歌里唱道:

“朔风起兮,荒野飞霜。舍命征战兮,埋骨山岗。遥看故乡兮，心中悲怆。路途漫漫兮，归期无望......”

歌声如泣如诉，缠绵悲凉，在垓下的夜空中久久回荡，项羽听了不由得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吃惊，忙叫来护卫将军问道：“为何有如此之多的楚人在城外唱起楚国歌谣，难道说汉军已经渡江攻占了江东之地，掳来楚人在此唱起民谣乱我军心？”

护卫将领施礼答道：“禀大王，垓下四面皆是楚歌声，末将也不知这些楚人来自何处。”

此时，寒风阵阵袭来，垓下周围的楚歌之声断断续续，在夜空里随风飘荡，挥之不去，项羽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内心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自跟随叔叔项梁会稽起义七年以来，项羽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无所畏惧，自己也不知今天为何竟感到焦虑不安？

项羽心里明白，楚军连日恶战，粮食断绝，将士们疲惫饥饿，在这种情况下，楚军士兵听到四面响起楚歌，必然斗志涣散，军心动摇，无心再战，若是明天汉军再次发起大规模进攻，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士兵不知又有多少人将失去性命，再也不能活着见到江东父老亲人了。

“不能再于此处滞留了，无论冒多大风险，必须设法突围！”项羽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但是，项羽清醒地意识到，垓下被六十余万汉军围得密不透风，若是楚军强行突围，怕是无法杀出汉军的层层伏击，必将悉数死于汉军的重围之中，无人生还。

项羽思来想去，感到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率领自己的八百江东子弟兵趁夜间突然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汉军包围继续向江东撤退，汉军发现自己突围必会倾全力追击，若是这样，城中的楚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仅剩的八百精锐骑兵是项羽当年跟随叔父项梁于会稽起义时，从江东带出来的八千子弟兵中的一部分，其余战士皆已在历次战斗中战死沙场，唯独这八百贴身骑兵个个忠勇善战，武艺高强，以一当十，伴随项羽征战至今，若是带领这八百精兵突围，或可杀出重围，返回江东，重整旗鼓，再与刘邦决一雌雄。

然而，项羽想到了自己心爱的虞姬。即便自己武功盖世，勇不可当，但是乱军血战之中，如何能带着虞姬冲破几十万汉军的围追堵截，安全突围而去？

项羽心中实在割舍不下虞姬，把心一横想道：“干脆，就在垓下与刘邦决一死战，杀他几万汉军，与虞姬死在一处罢！”

但是，想到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这最后数万楚军将士要陪着自己全部葬身此地，彻底失去将来击败刘邦，报仇雪耻的希望，一向刚毅果决的项羽不禁又犹豫不决起来。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项羽在心里反复自问，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长叹一口气，抬起右手重重地拍在膝上。

项羽看着几案上军事地图，浓眉紧锁，难下决断。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项羽转身一看，是虞姬从内室款款走了出来。

看到虞姬的装扮，项羽不由得眼前一亮——今晚的虞姬穿一件紫红色镶白狐领的长袍，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漆黑如墨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发髻上横插一支雕刻着龙凤花纹的金簪，熠熠生辉，那是项羽当年赠与虞姬的定情之物，虞姬每走一步，腰间玉佩便相互碰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之声。

虞姬平素不喜欢打扮，总是素面朝天，但是今天的虞姬却薄施粉黛，描了细长的眉毛，精巧的双唇抹了淡淡的唇脂，光彩照人，美若天仙。

项羽看着眼前的虞姬一时间竟然有点走神，在他的记忆里，即便是新婚之夜那天，虞姬也没有打扮得如此美艳动人。

不过，与平日不同的是，今天虞姬的腰间挂了一把佩剑，俏美之中带着几分英气。

这柄宝剑是项羽当年的一件战利品，剑鞘镶着金边，十分精致漂亮，项羽胜利归来之后便把此剑送给虞姬把玩，虞姬十分喜欢，便把宝剑挂在梳妆台旁边，可以每天看到它。

但是虞姬从未佩带过这把宝剑，今夜虞姬带上宝剑出现在项羽面前，令项羽略感诧异。

“虞儿，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歇息？”项羽温柔地问虞姬。

虞姬没有回答项羽的问话，她用俏丽的双目看着项羽问道：“大王，虞儿今晚好看么？”

项羽点头说道：“好看，本王还从未见过我的虞儿妆扮得如此美丽！”

虞姬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也给自己拿来一只铜爵，双手捧起酒缶，先给项羽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虞姬端起酒爵，对项羽说道：“大王，明日大战在即，妾敬你一杯！”

项羽没有说话，二人默默举杯一饮而尽。

“大王可听见城外的楚歌之声？”虞姬再给项羽和自己斟满酒，问项羽道。

项羽听虞姬问及此事，知道瞒不过虞姬，斟酌着答道：“是啊，四面楚歌，甚是凄婉，这定是韩信用的攻心之计，意在扰乱我军军心，虞儿不必理会。”

“妾白天听士兵们说，韩信指挥几十万大军在垓下四面设下重重埋伏，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王可有脱身之计？”

虞姬说着，明亮的双眸幽幽地看着项羽问道。

项羽不由得轻叹一声，如实答道：“七十万汉军团团围定小小的垓下城，如今城中粮草断绝，不宜久留，为今之计只有强行突围是唯一的出路。只是......”

说到这里，项羽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对虞姬说是好。

“大王尽管突围便是，勿以妾身为念，妾今晚与您一醉方休。来，大王，虞儿再敬你一杯！”虞姬平静地说道。

“这......这如何使得？”项羽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

平日不胜酒力的虞姬陪着项羽连喝三大杯，薄施脂粉的脸庞泛起淡淡的红晕，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望着自跟随叔父项梁会稽起义以来，始终陪伴自己征战杀伐，浴血奋战，形影不离的虞姬，项羽倍觉爱怜，心中柔情似水，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虞姬倾诉，但是，不善表达内心情感的项羽此时此刻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项羽端起满杯的酒爵，仰首一口喝干，不禁悲从中来，遂以手拍击酒案放声高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听到项羽发自内心的叹息，明白项羽对自己的深情与不舍，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珠，虞姬知道，自己与项羽诀别的时候到了。

外表柔弱而内心坚强的虞姬不愿让项羽看到自己流泪，遂起身对项羽说道：“大王若要突围而去，应当振奋精神才是，妾为大王舞剑以壮行色，且看虞儿剑艺如何？”

虞姬说着，后退几步立于大帐中间，拔出佩剑轻盈地亮出一个剑势，然后徐徐起舞。

虞姬一边舞剑一边接着项羽的歌声唱道：

“兵临垓下兮军情紧急，乌骓飞逝兮速归江东。

祈祝大王兮一路平安，妾今壮行兮死不足惜......”

唱到此处，虞姬忽然停了下来，她提剑在手，深情地看着项羽说道：“大王，虞儿怎能不知你目前的难处，但此时此刻不是儿女情长之时，军情危急容不得半点迟疑。只要大王安全突围返回江东，便是妾身最大的心愿。虞儿先走一步，以免大王为我分心！”

虞姬说罢，抬手把锋利的宝剑横在颈间，项羽瞬间明白了虞姬的用意，不禁大惊失色，急忙起身上前欲阻止虞姬，但为时已晚。

虞姬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她深知项羽的性格，知道此刻绝不能拖累项羽，只有自己一死，才能让项羽毫无牵挂地奋力杀出重围，获得最后一线生机。

于是，虞姬最后一次向项羽绽开一个灿然的笑容，然后持剑用力一划，颈部顿时鲜血涌出，虞姬身体一软便扑倒在地。

项羽急忙过去揽起虞姬，一手捂住虞姬颈间的伤口，但已经无济于事，殷红的献血依然止不住地从项羽的指缝间流出。只见虞姬一双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项羽，口中已然说不出话来，呼吸渐渐微弱，少顷便慢慢地合上了双目。

项羽紧紧地抱住虞姬软软的尚有余温的遗体，将自己的面颊贴在虞姬的额上不忍松开，口中喃喃地说道：“对不起，虞儿，我项籍对不起你......”

项羽说着，两行热泪自虎目中缓缓流了下来，项羽将虞姬的遗体轻轻抱起来放在卧榻上，仔细地为虞姬盖上锦被，深深地注视着面目安详的虞姬不忍离开，良久，项羽方才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出了营帐。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项羽找到堂弟项庄，召集起八百江东骑兵，突然打开垓下城门杀了出来，向乌江边飞驰而去......（2）

（剧终）

（1）汉初沿用秦历，以每年十月为岁首，因此汉四年（公元前203年）九月楚汉签订鸿沟协约，一个月之后便是汉五年（公元前202年），三个月之后，项羽被汉军围于垓下，突围之后只剩项羽一人，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于乌江边。

（2）本文中的乌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在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境内，此地有著名的乌江渡可乘船到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