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济南,夏日像被按下了雨的开关,竟连日下起了雨。深夜时分天际忽地滚过一阵闷雷,仿佛远古巨兽从云层深处苏醒,喉间滚出沉沉的低吼。风便循着雷声赶来,裹挟着尘土与草木的腥气,莽撞地撞开窗棂 —— 它竟粗暴地撕扯起那层黏在皮肤上的暑热,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窒息都撕碎。
雨,就这么来了。来的那么猛烈,砸在被晒得滚烫的路面上,“噗” 地腾起一缕微白的烟,又倏地散了,像大地焦渴半季的叹息,被瞬间浇成了水汽。随即,这叹息便化作了酣畅的奔涌!千万条银线从灰蒙蒙的天幕直坠而下,织成无边的网,网住了整个世界的喧哗。哗啦啦,哗啦啦,是天地在对饮,杯盏相碰时溅出的声响,成了最宏大也最纯粹的乐章。
心头积了很久夏日的郁结,竟像被这豪雨攥住,猛地冲散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攥紧了我 —— 去荷塘,去看雨中的荷!去这天地泼洒的清凉里,找一场相遇。清晨六点,我带了伞走出家门,径直往奔向那片滂沱的荷塘。
夜雨已歇,天仍飘着细珠。凉意透过薄衫渗进来,从肌肤直钻肺腑。每一寸被暑气烤得发紧的毛孔,都 “唰” 地舒展开,贪婪地吞吸着混着泥土与荷叶清香的湿润。
细雨里的荷塘是静的,连蝉鸣都歇了,想来是昨日暴雨冲刷后,正以全新的姿态醒着。宽大的荷叶上,雨珠聚成了晶莹的银球,在碧玉盘上滚来撞去,时而碰碎成小珠,时而又融成一团。等荷叶实在托不住了,便优雅地侧过身,满盘珠玉 “哗啦” 坠入水面,惊起一圈圈急促的涟漪,像给水面系了串银铃。那圆滚滚的翠盖在风里起伏,时起时伏,倒像一池碧波漫过了绿云。
而荷花呢?正趁着这细雨微风舒展。她们不再是平日里低眉敛目的模样,反倒挺了挺纤细却柔韧的花茎,迎着斜斜的雨丝。花瓣被雨打得轻轻颤,颜色却愈发明亮 —— 像被洗去了所有浮尘,露出最本真的绯红。雨珠挂在瓣尖,欲坠未坠,是美人腮边没拭的泪,又像仙子冠上刚摘的星子。
我被这景象钉在塘边,心潮跟着荷叶的起伏晃荡。雨还在天空上慢慢往下的飘着,我索性扔掉雨伞让微风细雨滋润我的心灵,视线却离不开那些在风雨里摇曳的荷影。不知何时,我没有舞步,只是围着荷塘跟着风的节奏,踩着荷叶倾珠的节拍,轻轻挪着。
脚下的塘岸虽泥泞,根却像扎进了塘底的软泥,正吸着雨水的润;手臂是舒展的荷茎,每一次呼吸,都混着风穿过荷叶的清响。我与满池的荷,就这么在雨帘里摇着,成了天地间一场无声的共舞。
雨点打在荷叶上,是鼓点;落在水面上,是弦音;拂过我衣领时,是风递来的邀约。风是看不见的舞伴,时而推我转个圈,时而撩过我的颈间。我与荷,不用说话,却在雨丝里懂了彼此 —— 我们都在抖落暑气的沉郁,都在接住甘霖的欢喜,都在用柔韧的身子,把自然的伟力,跳成生命的模样。
雨停了,最后只剩叶尖、瓣沿、水面上留着零星的银珠,在天光里闪。世界被洗得透亮,暑气早跑没了,空气里浮着荷香、泥土气与水汽,吸一口,连肺都像被浸在了清泉里。
我停下脚步时,衣服贴在背上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反倒觉得通体轻快,像卸下了千斤担子。塘里的荷也静了,水珠在瓣上滚,在叶心聚,愈发显得亭亭的,干干净净的。花瓣上还留着雨痕,像没干的泪,又像刚打赢一场雨仗的勋章。
风也住了,荷的舞暂歇时,太阳竟钻了出来。金色的光落在荷叶上,那些没坠的水珠便成了滚圆的珍珠,晃得人睁不开眼。可方才那场在雨里、与荷一同摇荡的瞬间,已经刻进了心里 —— 它让我忽然明白,人在最酣畅的自然里,是能与万物说话的:能卸下所有尘世的壳,与草木同呼吸,与风雨共节拍,跳一支只属于天地、属于生命本身的狂想曲。
我望着满塘荷花,我笑了。那笑容该和她们一样吧,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心里亮堂堂的,不羡慕什么蓬莱仙岛,方才那一刻,已是人间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