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早晨出门散步，迎面不是料想中的北风，而是一片浩大的、太古般的静。天像张洇足了水的生宣纸，沉甸甸垂着，连远处最躁动的树梢都凝住了，成了水墨画里淡墨的笔触。世界像被按下暂停键，抽去了所有声响，只剩光阴在更缓慢、更黏稠的节奏里，默默淌着。

就在这片静止里，有东西在天上微微的动。是雨。又不是雨，只是一些零星的水汽，失了重量般，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漂散着。它们不急于坠落，只是漫无目的地悬浮、游荡，像一群迷了路的、透明的精魂。它们的光临，是无声的，若非脸颊上那倏忽间一点冰凉的触感，你几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也正是在这片无风的、被雨气浸润的静寂中，树上的叶子，开始落了。

没有一丝外力的推搡，它们的离去，便显出一种惊人的从容与安详。你看那一片片叶，在枝头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是与树木做了最后一个无言的告别，便松开了手，任自己笔直地、或打着一个小小的旋儿，悠悠落下。它的轨迹是那样清晰，那样从容不迫，仿佛时间专门为它放慢了脚步。黄的叶，像古籍里散落的一页；绿的叶，像沉淀了往事的一小块玉。它们就这样三三两两，在稀疏的雨幕中，完成生命最后的、优美的滑翔。

这景象，比在狂风中纷飞，更令人心折。风中的飘零，总带着被动与仓皇，是身不由己的放逐。而此刻，它们的离去，是发自内在的、心甘情愿的沉静。那冬天的号令，原来可以如此温柔，它不用呼啸的皮鞭，只用一种渗透万物的、清冷的宁静，便让天地间的生命懂得了收敛与回归。

我立在微湿的院子里，看一片叶子轻轻落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像最后一个不舍的音符。零星水汽沾在脸上，凉意一丝丝浸进肌肤，清冽却不刺骨，只让心思慢慢沉下来。忽然懂了，冬天从不是始于严酷的。它会用无边的静默、无声的水汽，用这场叶与枝的温柔诀别，为秋安排一场最深情的谢幕。

万物便在这谢幕里，安然沉入关于来年的沉沉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