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群山环抱的彭家寨,日子原本像山涧溪流般平静流淌。然而,一对寻常老夫妻的相继离世,却为这方水土添上了一层令人唏嘘的神秘薄纱,在寨邻的茶余饭后,渐渐凝成一个令人动容的传说。
老两口膝下两子一女,皆是寨里飞出的金凤凰。孩子们天资聪颖,勤学苦读,竟都考上了顶尖的“985”学府。学成之后,长子扎根京城,次子与幺女则在省城安家立业。儿女功成名就,按常理,老两口该是进城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们的心思,却与常人不同。
在儿女家中短暂轮住后,老两口执意回到了生养他们的寨子。他们深知,孩子们虽名校出身,却毫无根基背景,全凭自己赤手空拳在外打拼,实不愿再添一丝负担。更何况,他们这双在泥土里刨食了一辈子的脚,早已与大地血脉相连。城里的高楼,于他们如同精致的牢笼,连方寸之地都寻不到,浑身的不自在。
回到寨里,日子便如溪水般活络起来。侍弄两亩茶园,春采秋炒,茶香染透衣襟;耕种两亩水田,春播秋收,谷粒饱满金黄;再散养些鸡鸭,种些应季的瓜果菜蔬。筋骨在劳作中舒展,舌尖尝着亲手栽种的清甜,生活简单无虞,无甚大忧。老两口常笑言,此般光景,“快活似神仙”。
然天意难测,岁月终究无情。这神仙般的日子没过上几年,老两口的身体便如磨损过度的老机器,毛病丛生。当年为了供三个孩子读书成家,他们透支了血肉,熬干了心血。小病小痛从不敢去医院,生怕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实在扛不住,便在村头小诊所买点药片、挂瓶点滴,压住症状便罢,何谈根治?
年轻时硬朗,尚能咬牙扛住。年逾古稀,身体便如秋后的落叶,一日衰过一日。腰疼、胃病轮番上阵,今日这处不适,明日那处又痛。儿女孝顺,见父母不肯长住,便提议带他们去大医院彻底检查。老两口却心如明镜:“这病根儿啊,一种是年轻时累出来的,一种是老天爷收租子——器官老了。都难治,能维持着就不错了。你们有空,回来看看就好。”
儿女拗不过,只得每月轮流,带着药品、营养品回家小住一两日。奈何岁月不饶人,老两口都已七十有余,这样的光景,终究难以长久。
又逢小长假,轮到大儿子从京城归来。甫一见面,他便察觉父亲脸色蜡黄,气息微弱。询问哪里不适,老人只是摇头,不肯言语。大儿子心急如焚,要立刻送医,却被父亲坚决拦住。老人长叹一声,气若游丝:“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叫老二和幺妹……都回来吧,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大儿子强忍悲痛,拨通了电话。当日下午,次子与幺女便携家带口,风尘仆仆地从省城赶回。彼时,大儿子已张罗好一桌丰盛菜肴,将二老请至上座。久违的团圆饭,热气蒸腾,笑语喧哗。
席间,多年滴酒不沾的老父亲,竟兴致勃勃地喝了半瓶啤酒。入夜,一家人围炉夜话。素来寡言的老两口,仿佛打开了尘封的匣子,将三兄妹成长路上的点滴——那些讲过的、未讲过的趣事糗事,细细道来。说到兴头,满堂哄笑;忆及艰辛,又不禁黯然,所幸都已熬过,终见云开月明。
夜深,人倦,浓浓的天伦之乐弥漫在秋夜的空气中。互道珍重,各自安歇。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母亲。相守一生,她熟知老伴的习性:每日凌晨五点前必醒,伴着几声咳嗽,起身小解。可这一夜,静得异乎寻常。天光将明,枕畔依然悄无声息。母亲心下一紧,伸手轻推——触手冰凉僵硬!老人早已没了气息。
秋晨破晓前,雾气浓重,天地混沌。母亲凄厉的呼喊划破寂静,惊醒满屋。儿女们慌乱奔至父亲床前:老人身着昨夜睡衣,双目紧闭,面色灰黄,身体冰冷僵硬,已然长逝。噩耗来得猝不及防,小小的房间里瞬间被悲恸的哭声淹没。
悲痛之余,当务之急是让父亲体面入土为安。报丧、请主事管堂、请道士、置办寿衣棺木、采买祭品……千头万绪,毫无经验的兄妹三人手忙脚乱。幸得寨邻热心相助,一切才得以按古老规矩铺陈开来。
父亲的猝然离去,抽走了母亲生命的主心骨。平日里,重活累活父亲从不让她沾手,她若稍有不适,父亲更是嘘寒问暖,照料周全。“这老头子……明明说好……要走在我后头的……怎么……说话不算数……”一整天,母亲失魂落魄,不管身边有人无人,反反复复,将这句话喃喃了不下百遍。
众人只当是老人伤心过度,加上丧事繁忙,每每听到,也只是匆匆宽慰两句,便又转身忙碌。
当日下午,诸事按部就班:寿衣穿戴整齐,棺木运抵家门,道士也进了屋。挂菩萨、设灵位、锣鼓声、诵经声渐起,帮忙的亲友各司其职,管堂、饭房、菜房、酒房、礼房,一派繁忙。
见母亲整日喃喃垂泪,儿女忧其伤神,天色未暗便劝她回房歇息。母亲躺下不久,奇异的一幕发生了:一只硕大的蝴蝶,不知从何处悄然飞入,时而停栖枕畔,时而落于被褥,时而又绕着四壁翩然飞舞。
子女见状,恐扰母亲清静,欲用纸巾捉走。母亲却急急制止,声音虚弱却清晰:“小时候……听你们外公外婆说……亲人走了……家里若来了虫儿鸟儿……万不能打死赶走……那兴许……是亲人舍不得……‘变’了模样回来看哩……你们看这蝶儿……你们爹在时没有……他刚走……它就来了……莫不是……老头子变的?”言罢,母亲目光追随着那翻飞的蝶影,眼底竟泛起一丝柔光。
子女无奈,只得由它。转身又去忙活。
至夜十时许,当日事务暂告段落,帮忙的亲友吃过夜宵,约好次日时辰,正待散去。突然,母亲房中传来凄厉哭喊:“快来人啊!妈也走了!”“妈也走了!”众人惊骇涌入,只见白天尚能言语的老太太,此刻已安然闭目,蜡黄苍老的脸上,竟凝着一抹极淡、却清晰可见的微笑。而那只白日出现的硕大蝴蝶,正静静停驻在枕边。满屋喧哗,它竟纹丝不动,毫无惧意。
有人欲驱赶,三兄妹齐声喝止。他们哽咽着讲述了下午的奇遇与母亲的解释。众人听罢,无不惊诧嗟叹:莫非真是老爷子来接老伴了?活了大半辈子,这般奇事,闻所未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世间多少痴情男女的奢望,竟被这对平凡的湘西老夫妻,以最自然、最平静的方式悄然达成。悲乎?喜乎?悲的是儿女,双亲同日撒手,未尽之孝顿成终身之憾,人生自此只剩归途,泪雨滂沱;喜的是夫妻,生时同心同德,恩爱一世,去时心手相牵,无惧幽冥,此般情缘,足以慰藉平生。
经请教族中长辈,三兄妹含泪定夺:两副棺木,同日举殡,同穴而眠,合碑永志。
故事至此,似乎该落幕了。然而,真正的传奇,在出殡那日方才上演。
那日清晨,除了先前那只大蝶,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一只蝴蝶。两只彩蝶先是围绕着悲恸的三兄妹及其家人,依依盘旋,似有无尽情愫与不舍;继而,又轻盈地飞向每一位忙碌的寨邻、亲友,仿佛在无声地致谢与告别。
正式起棺,灵柩移动。两只蝴蝶始终相伴左右,在棺木上空低回盘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影随形。及至墓地,棺木稳稳落定,双蝶再次绕着送葬的人群,依依不舍地绕飞数圈。最终,它们仿佛完成了最后的眷恋与使命,双双振翅,朝着西天暖阳的方向,你追我赶,形影相随,翩翩飞去,越飞越远,终化作天边两点微光,消失在众人的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