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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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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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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哈宝的赌局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在葬礼的世界里浸淫久了,便能轻易捕捉到一个普遍规律:出殡时辰,在多数地区,人们清一色选择上午,少数地方则定在下午。然而,无论是烈日当空的正午,还是暮色四合的夜晚,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禁忌笼罩,鲜少有人触碰。

可这世间,总有那么些生来叛逆、头长反骨之人。四十多岁的朱哈宝,便是其中典型。他其实不傻,只是骨子里那股爱抬杠的劲儿,实在让人头疼。你讲约定俗成,他偏谈开拓创新;你说遵循祖制,他大谈破除迷信。

一日,村里几个好事者闲聊,话题落在了出殡时辰上。众人皆道:“避开中午和晚上,这可是老辈传下的规矩,自有它的道理。”朱哈宝嗤之以鼻,猛地一拍大腿:“狗屁道理!都是些胆小鬼!中午晚上埋人,天还能塌下来?我就不信这邪!”

那几人存心激他:“朱哈宝,光嘴上逞强不算本事。敢不敢打个赌?等你爹百年之后,你要真敢选在中午出殡,我们哥几个心甘情愿帮你抬棺!谁做不到,就是孬种!赌赢了,我们钻你裤裆!”

“钻裤裆”三字戳中了朱哈宝争强好胜的命门。“有什么不敢的!”他梗着脖子应承下来。一场关乎“约定俗成”的草率赌约,就此落定。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几年后,朱哈宝76岁的老父亲,在一场大病后溘然长逝。

乡里乡亲,白事不请自来。当年打赌的几人,也混在帮忙的人群中。瞅个空档,他们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凑近朱哈宝:“老朱,当年那赌局……还作数不?我们可不想冲撞了老爷子。你现在说算了,也行,往后别吹牛就成!”

朱哈宝那股犟劲腾地冒上来,胸脯拍得山响:“作数!当然作数!我老朱啥时候输过阵?”

“那好,我们这就找道士先生,把时辰定下来!”几人见他嘴硬,立刻起哄架秧子。

“去就去!怕你们不成?”朱哈宝强撑着镇定,硬着头皮随众人去找主科道士。

“什么?午时出殡?”几个道士闻言,瞬间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主科道士神色凝重,语重心长地对朱哈宝说:“你是孝子,这事开不得玩笑!有些讲究没跟你讲明白,是我们的错;讲清楚了,你还不听劝,那就是你的事了。乡亲们都在,都能作证。”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

“在我们湘西,清晨出殡,取的是‘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吉兆,寓意逝者在新世界顺遂,也祈愿他保佑后人如朝阳般蒸蒸日上。再者,早上下葬,也图个清爽。”

“最关键的是,”道士眼神锐利起来,“午时三刻,乃一日阳气鼎盛至极点!出殡入穴,务必抢在午时三刻前完成。若午时才起灵,一切都晚了!冲撞了逝者安宁,后果难料!”

见朱哈宝一脸不以为然,道士索性挑明:“我打个最直白、也最难听的比方:古时为何专挑‘午时三刻’斩决囚犯?就因那会儿阳气最烈,能镇住死囚的冲天怨气,压得鬼魂不敢作祟!你让老爷子顶着那最烈的日头入土,把他当什么了?……”

“行了行了!”朱哈宝粗暴地打断,声音却有些发虚,“少装神弄鬼!我说午时就午时!”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和赌约,他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

做孝子,本就是一场身心俱疲的苦役。接连几日的守灵、跪拜、谢客、操持,早已榨干了朱哈宝的精力。大葬夜的法事持续到凌晨两点方歇。想着次日午时才出殡,帮忙的乡邻们也松弛下来:年轻人支起牌桌麻将,年长者则围聚在堂屋的火塘边,烤着火,话题自然绕不开朱哈宝这“前无古人”的午时出殡,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朱哈宝累得眼皮打架,哈欠连天,哪还顾得上闲言碎语?找了个空铺,倒头便睡。顷刻间,震耳欲聋的鼾声便响彻内外,“齁——呼”、“齁——呼”,如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

有人打趣:“好家伙,这鼾声,赛过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也有人叹息:“唉,当孝子不易啊,里外操心,等这事了了,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才缓得过劲。”

议论声未落,那惊涛骇浪般的鼾声却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压抑而凄凉的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里屋传出,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瘆人。

这一哭,惊得众人汗毛倒竖!要知道,自父亲过世,朱哈宝在人前始终硬撑着,一滴眼泪未掉,顶多眼圈发红。这般失声痛哭,实属破天荒头一遭!

众人心道不妙,呼啦啦起身涌向朱哈宝的屋子。

脚步声惊醒了梦中人。朱哈宝猛地坐起,双眼布满血丝,一脸茫然:“出……出啥事了?”

“还问我们?我们倒要问你!”带头的人急道,“白天不见你掉泪,大半夜的嚎什么?怕你想不开,大伙儿都吓坏了!”

朱哈宝这才回过神,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咳……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爹了……”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追问下,他才心有余悸地道出原委:刚睡着,父亲便入梦来,形容枯槁,怒目圆睁,指着他鼻子厉声咒骂:

“你这天杀的逆子!竟敢让老子午时出殡?你把老子当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吗?!午时三刻,日头毒得像烙铁,你是存心要让老子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和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来报答?!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讲完这噩梦,朱哈宝脸色惨白如纸,转向主科道士和满屋子的人,声音抖得不成调:“改……改时辰!就按先生原定的早上出!中午不出了!……刚被老头子骂惨了……我原以为……原以为是迷信……现在看来,妈的,这东西……不信……真不行啊!”他踉跄着爬起来,“得赶紧……给老头子磕头认错去……”

众人看着朱哈宝前后判若两人的惊惶模样,不似作伪,一时间全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火塘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写满惊疑与震骇的脸。堂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尚未散去的、无形的寒意。这事儿,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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