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那片广袤的农村土地上,古老而神秘的规矩如影随形,尤其是在丧葬之事上,禁忌繁多,仿佛一道道无形却坚韧的绳索,紧紧地束缚着人们的言行举止。就拿抬棺材这一环节来说,但凡有过亲身体验的人,都深知其中的门道与敬畏。整个过程中,人们需保持静默,心怀对逝者深深的敬重,切不可有丝毫抱怨,而所有忌讳之中,“重” 字堪称最为避讳的字眼。
传说,倘若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在抬棺时贸然说出不得体的话语,轻者会致使变故突生。原本扛在肩头尚算平稳、能够承受的灵柩,瞬间就会变得沉重无比,仿佛被施加了某种神秘的力量,重逾千斤,任凭众人如何齐心协力、拼尽全力地发力,都难以挪动分毫;重者则可能导致棺木坠落,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又或者乱说话之人自己霉运缠身,病痛灾祸接踵而至,仿佛被厄运紧紧盯上。
然而,农村里总有一些人,性格执拗,偏要逆着常理行事。正如那句俗话所讲:吃不得偏有人吃,穿不得偏有人穿,做不得偏有人做,而 “覃颠子”,无疑就是这类人中的典型代表。
“覃颠子” 来自湘西一个名叫覃家寨的地方,年近五十,却依旧孤身一人,形单影只。他的父母早已离世,家中还有个哥哥,如今也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其实,“覃颠子” 并非真的癫狂,只是在智商和情商方面,与常人相比,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一般人不敢说的话,他能毫无顾忌、大大咧咧地脱口而出;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他也敢勇往直前、大胆尝试。其行事风格总是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颠狂劲儿,久而久之,“覃颠子” 这个不太好听却又十分贴切的 “美名”,便在十里八乡迅速传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覃颠子” 也有他招人喜欢的一面。他身材魁梧壮实,仿佛一座巍峨的小山,浑身有着使不完的蛮力。一年到头,他都扎根在农村这片土地上,对上下两寨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但凡有红白喜事,他总是第一个凑上前去,满脸热情,不仅能混上一顿饭填饱肚子,还会力所能及地帮忙,做些杂活,给主家搭把手。
一日,“覃颠子” 不知从何处听闻了一则消息:朱家寨的朱得力因患胃癌,多方医治无效,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朱得力,“覃颠子” 是认识的,对方只比他年长十多岁,今年六十有几。朱得力育有两个儿子,都已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为了生计,常年在外打工,至今尚未成家立业,人生大事仍悬而未决。
在往昔的农村,操办丧事虽说不上轻松容易,但也不算太过艰难。哪怕是再小的寨子,要抽出几个身强力壮、能扛能抬的汉子充当 “八大金刚” 来抬棺材,也并非什么棘手的难事。可如今时过境迁,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轻人纷纷怀揣着梦想,踏上外出打工的征程,这已然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热潮;而那些稍微有点经济实力的家庭,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举家搬迁至镇上、县城的也不在少数。如此一来,留在农村的,大多是些实在走不出去的老弱病残,有些村寨甚至变得冷冷清清,人去楼空,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心村。
在这样的大环境背景下,一旦碰上白事,像 “覃颠子” 这样长期留守村子的青壮年,反倒成了众人眼中争抢的 “香饽饽”。只要主家能够拿出好酒、好菜、好烟来热情招待,他们便愿意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为葬礼出上一份力。
“覃颠子” 虽说平日里行事有些莽撞冲动,但毕竟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五十多年,岁月的沉淀让他多少还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说上几句应景的开场话,对他而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迈进事主家的堂屋,他便扯着嗓子,声音洪亮地高喊:“得力大哥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今日,老弟覃颠子来看你了,给老哥送送最后一程!” 言罢,他大大方方地接过孝子递来的三根香,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庄重而虔诚,对着棺材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瞧瞧这言辞,谦卑有礼,满含对逝者的敬重;再看看这举止,得体大方,挑不出一丝毛病。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他俩是多年未见、感情深厚的至交好友;而熟知 “覃颠子” 底细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他这难得的得体表现竖起大拇指,笑着同他打趣:“狗 X 的,‘覃颠子’这开场白,说得还真漂亮,我们这些一般人,还真比不上你。”
面对这般明褒暗贬的话语,“覃颠子” 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既不生气恼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满脸堆笑地与众人一一打招呼,尽显和善。随后,他眼睛滴溜一转,像个机灵的小猴子,寻了个即将开席的桌子坐下,满心欢喜地准备大快朵颐一番,享受这难得的美食盛宴。
在农村操办丧事,除非遇到个别特殊情况,大多遵循 “三朝埋” 的习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覃颠子” 每日必到,而且表现得极为机灵聪慧。他总能巧妙地找到一些既轻松简单,又能让主家随时瞧见自己在帮忙的活儿来干。比如协助道士先生,帮忙打打纸、烧烧香,挪动挪动桌子、摆放摆放香案,给孝子们递递跪垫之类的杂活,他都做得得心应手,忙前忙后,一刻也不停歇。远远看去,他那忙碌的身影,倒真有几分灵堂总管加骨干的架势。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三天过去,到了埋葬死者的日子。
倘若 “覃颠子” 能一如既往地保持这般 “良好形象”,那他也就不是众人熟知的 “覃颠子” 了。
这天清晨,天色微明,按照道士先生选定的出殡吉时,抬棺材的 “八大金刚” 已然准备就绪,严阵以待。此次参与抬棺的青壮年本就不多,在这空心村的大环境下,人手显得尤为紧张,而 “覃颠子” 便是其中之一。
哀乐奏响,那如泣如诉的旋律仿佛在诉说着逝者的一生;鞭炮齐鸣,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唢呐声呜咽,如同一曲悲歌,在空中回荡;哭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悲痛的海洋。随着领头人的一声洪亮而有力的 “起”,众人齐心协力,喊着号子,摇摇晃晃地抬起棺材,缓缓迈出了家门。
还没走出五十米远,“覃颠子” 便开始犯起了 “癫”。他一边左顾右盼,眼神中透着一丝好奇与不安,一边扯着嗓子对着棺材发起了牢骚:“我 X,这个卵老朱,平日里看着干干瘦瘦的,跟个瘦猴似的,咋抬起来这么重?还没走出一泡尿的功夫,感觉屎都快被压出来了......”
其他几位抬棺人和一群扶棺的人,起初都神色凝重、态度庄重,沉浸在悲痛的氛围之中。可听到 “覃颠子” 这番不着调、不合时宜的话,实在憋不住,一个个都 “扑哧”、“扑哧” 地笑出了声。一时间,这边孝子们哭声震天,悲痛欲绝,那边抬棺人却嬉笑不断,场面显得极不协调,仿佛一幅错乱的画面。领头人本想出声制止,让大家回归严肃,可话还没说出口,“覃颠子” 紧接着又来了句 “神补刀”:“我听讲,棺材重无非两种原因:一来呢,出殡的时候,有好多小鬼吊在棺材上玩耍,他 X 的,赶都赶不走;二来呢,死者可能还有心愿未了,不想离开人世,也就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啊,所以啊,他的灵魂就拼命地拉着不让走。这个卵老朱,有啥卵死不瞑目的呢?是担心他两个儿讨不到婆娘?还是怕他婆娘改嫁不成?......”
众人正想偷笑之际,突然,令人惊恐的一幕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每个抬棺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肩上原本尚可承受、还算平稳的棺材,仿佛瞬间被施加了千斤重担,那股沉重的压力压得人根本无法挪动半步。有两个体格稍弱些的,额头上已然渗出细密的汗珠,如同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小腿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寒风中的树叶。
其中,状况最为严重的当属 “覃颠子”。此刻的他,面色如纸般苍白,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脑门冒出,簌簌地往下滚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见嘴巴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愣是连一句清晰的话都吐不出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软绵绵地,眼看着就要虚脱倒地。
这时,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见状,赶忙大声呼喊:“拿长板凳的,赶紧过来,快把棺材垫住,绝不能让棺材落地,大家原地休息一下!” 待棺材稳稳地架在长板凳上,老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一边吩咐旁人多给棺材烧些纸钱,希望以此安抚逝者的灵魂,一边转过身,手指着瘫坐在路边的 “覃颠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能当牛就当牛,当不得牛,就别误人家的事。你他妈的,开玩笑也不分场合,这种时候还胡乱开玩笑,老子看你是嫌命长了。你要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可别连累大家......”
“覃颠子” 心里也清楚,自己这回玩笑开得实在有些过火,纯属咎由自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对老人的怒骂,他一边用衣袖不停地擦拭着满脸的汗珠,那衣袖早已被汗水浸湿,一边低着头,满脸讪笑地接受着批评,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骂完 “覃颠子”,见他不再吭声,像只斗败的公鸡,老人又转过身,蹲在棺材前,一边烧着纸钱,火光映照着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一边轻声对着棺材说道:“得力啊!放心走吧!覃颠子就是那副德行,你是知道的,他人不坏,就是嘴欠了些,他不是有意的,你可千万别发火,也别怪罪他。再说了,你也是后继有人,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再操心了。你看,今天全寨老少,还有你的亲朋好友,都来为你送行了,尽管安心地走吧......”
纸钱烧尽,话语说完,老人唤来另一个年轻人,替换下 “覃颠子” 继续抬棺。众人重新各就各位,站定脚跟,调整好姿势。老人深吸一口气,积攒起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起!” 说来也奇了,刚才还重得让人寸步难行的棺材,此刻压在众人肩上,竟莫名地有了些轻飘飘的感觉,仿佛那股神秘的重压瞬间消失了。
此后,一路上再无人言语,整个送葬队伍沉浸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在凄婉的唢呐声和阵阵哭声的陪伴下,众人一鼓作气,咬紧牙关,将棺材抬到了四五里开外的墓地,途中再未出现任何意外状况。
值得一提的是,朱得力的丧事办完之后,“覃颠子” 却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起初,他只当是普通感冒,没太放在心上,又是吃药又是打针,可病情却久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后来,经人指点,他带着香纸,专程来到朱得力的坟前,诚心诚意地悔罪,那模样虔诚得如同朝圣者。从那之后,他的身体才慢慢康复了起来,仿佛是逝者原谅了他的莽撞与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