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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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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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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棺往事


在湘西的山水之间,殡葬改革的浪潮历经岁月冲刷,于城镇之中逐渐泛起涟漪。多年的教化,加之配套政策的推行,城里的人们渐渐接纳了火葬,毕竟其兼具经济与便捷之利。然而,在那广袤的乡村,传统的力量依旧坚如磐石,人们执着地坚守着古老的信念,期望逝者能以完整之躯入土,让灵魂得以安息,寻得永恒的宁静。

在传统殡葬的繁杂仪式里,抬棺这一环节尤为关键,其中的讲究更是不胜枚举。有一条不成文却严苛的规定:自丧家抬出棺材的那一刻起,直至抵达最终的安葬之地,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地形多么崎岖,棺材都绝不能落地。

至于这条规矩的缘由,民间流传着三种说法。其一,落棺谐音 “落官”,在人们的观念里,这对后代的仕途极为不利,若是为官之人,恐将遭遇仕途坎坷;即便是平民百姓,往后的日子也会充满艰难困苦。其二,“慈棺落地为不舍,凶棺落地为不甘”。所谓 “慈棺”,通常指的是寿终正寝的老人之棺;而 “凶棺”,则是那些遭遇横祸、意外离世之人的棺木。如此一来,这句话便不难理解:若逝者是喜丧,棺材落地便被视作其对亲人的不舍;若是夭折或暴死之人的棺材落地,便意味着逝者心中满怀怨气与不甘,若不妥善处理,灾祸必将降临到生者身上。其三,“落棺即为墓地,此乃天意”。据说这一说法可追溯至诸葛亮身后之事,为其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接下来要讲述的故事,便与这充满神秘色彩的传说紧密相连。

符家寨,一个隐匿于湘西深山之中的偏远小村寨,宛如一颗被岁月遗忘的明珠。村里住着一对颇为特殊的母子,母亲已过八十高龄,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儿子也已年过半百,五十多个春秋的风雨,让他的身躯不再挺拔。

曾经,这里也是一个温馨完整的家。夫妻二人携手走过风雨,育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乖巧懂事,一个儿子活泼可爱。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四个女儿先后披上嫁衣,嫁为人妇,开启了各自的新生活。而丈夫在七十多岁时,终因不敌岁月的侵蚀,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此后,家中常住的便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和尚未成家的儿子。

儿子名叫林森,他既不痴呆,也不愚笨,本应像常人一样成家立业,拥有自己的小家庭,享受天伦之乐。然而,命运常常喜欢捉弄人,林森的人生之路充满了坎坷。林森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出生时五行缺木,父母为了弥补,便给他取了这个带有五个 “木” 的名字。只是,这补得是否过量,才导致他后来命运多舛,恐怕只有老天爷知晓。

据说,林森小时候的生活可谓是无忧无虑,十分滋润。作为家中独子,他集父母的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全家人的心头宝。再加上四个姐姐的疼爱,他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多数家庭中,姐姐宠弟弟本就是常事,而在林森家,这份宠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年轻时的林森,也并非毫无优势。他虽称不上相貌堂堂,英俊潇洒,但五官端正,给人一种朴实的感觉;虽不算才华横溢,青年才俊,好歹也接受过小学教育,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虽非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可几个姐姐时常帮衬,衣食无忧,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然而,或许正是这些看似不错的条件,在某种程度上害了他。年轻气盛的林森在择偶这件事上,极为挑剔苛刻。他心中仿佛有一把高高的标尺:胖的不要,觉得不够苗条;瘦的不要,担心身体不好;长相不佳的不要,追求外貌出众;没有气质的不要,渴望灵魂有香气;性格不合的不要,向往和谐相处;家境贫寒的不要,希望生活富足。一道道门槛,犹如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诸多可能的姻缘拒之门外。后来,在旁人的苦苦劝说下,他勉强降低了一些标准,与几个女子尝试相处。可终究,还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一个能与他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带回家过年。

林森没什么文化,又吃不了苦,在外漂泊闯荡的日子里,只能进入一些低端工厂,打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心情稍有不顺,他便索性撂挑子,赋闲在家,靠姐姐们轮流接济度日。这般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一晃便是多年。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如今已五十多岁,依旧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森的手脚不再像年轻时那般麻利,反应也变得迟钝起来。工厂考虑到工作效率和安全问题,不再愿意雇佣他。打零工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毕竟雇主们都希望找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再加上家中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娘需要照顾,林森无奈之下,结束了在外漂泊的生活,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林森回到家的那段日子,老太太的心情极为复杂,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方面,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能有儿子在身边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尽孝膝前,无疑是一种莫大的福气。看着儿子在身边忙碌的身影,她的心中涌起一丝温暖。另一方面,儿子五十多岁了,却无儿无女,也无妻子相伴,再过几年,自己一旦撒手人寰,儿子便只能孤独终老,无人陪伴。想到这些,老太太常常忍不住暗自落泪,心中满是担忧和无奈。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逝去,两年后,老太太刚过完八十四岁生日,便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无疾而终。她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沉沉地睡去。

对林森而言,早年由于在外漂泊,未能悉心照料双亲,心中一直怀有愧疚。但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他能陪伴左右,尽心尽力地照顾,也算是弥补了一些遗憾,心中无憾了。在接下来几天的葬礼上,他并未像旁人那样,流露出太多哀伤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平静和坦然。

出殡那天,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如牛毛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仿佛是天空在为逝者默哀。然而,这绵绵细雨并未影响既定的出殡流程。一切都按照惯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大早,村里帮忙的人便纷纷赶来,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操办这场葬礼。屋内,负责煮饭、炒菜的人忙得热火朝天,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屋外,有人忙着寻找粗壮结实的抬山杠,有人熟练地划着蔑条,有人仔细地检查绳索,大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吉时一到,众人各就各位,准备抬棺启程。

起初,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尽管棺材沉重,加之雨水的浸润,地面变得湿滑,增加了抬棺的难度,但人多力量大。众人抬的抬、拉的拉、推的推、扯的扯,齐心协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逢爬坡过坎、穿林越沟,大家更是紧密配合,相互扶持,棺材被稳稳地抬着,快速前行。

这时,队伍中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这一切,不禁皱起了眉头,纷纷提醒道:“刚下过雨,路上滑,你们可得注意脚下,尽量走慢点,走稳当点。可别出什么岔子。” 他们的声音中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然而,抬棺的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们对老人们的提醒置若罔闻,几声响亮的吆喝,便将老者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他们觉得自己年轻力壮,身手敏捷,这点小雨和湿滑的路面根本不在话下。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离墓地还有一里多路时,老人们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幸发生了。由于年轻人抬棺的速度过快,路面又湿滑,有些地方还是泥泞不堪的小路。几个抬棺材的年轻人穿着皮鞋,在泥泞中一个不留神,鞋底瞬间打滑。他们的身体失去平衡,人和棺材瞬间倒地。

所幸年轻人反应敏捷,动作迅速,及时抽身,才没有被沉重的棺材砸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见状,顿时乱作一团。大家的脸上露出了惊恐和不安的神色。

“糟了,糟了,这下麻烦了。” 有人小声嘀咕着,声音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忧。

“慈棺落地为不舍,莫不是老太太放心不下儿子?” 有人揣测道,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敬畏。

“落棺即为墓地,莫非天意如此,老太太看上这块地皮了?” 有人继续猜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

“可这是大路啊,怎么能埋人?再说了,新挖的墓地怎么办?” 有人提出质疑,眉头紧锁,一脸的无奈。

孝子孝女们看到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他们的内心矛盾不已:一方面,他们想责怪抬棺的人不小心,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出了差错;可另一方面,他们又说不出口,毕竟人家是义务帮忙,并非故意为之。短暂的内心挣扎后,他们纷纷跪地,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娘啊……” 那哭声撕心裂肺,让人听了心酸不已。

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大家都没有应对的经验。就在众人不知所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时,一位老者站了出来。他年事已高,阅历丰富,在村里颇有威望。他与主持葬礼的道士简短商议后,向众人喊道:“各位孝男孝女,各位乡亲父老,莫急莫慌。现在大家立刻做三件事,相信老太太不会怪罪。”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给慌乱的众人带来了一丝镇定。

“第一件事,请两位乡亲把长板凳摆放在路上,摆端正;然后大家一起把老太太的棺材抬起来,放在板凳上。” 老者有条不紊地说道。

“第二件事,请孝男孝女们在棺材前站好,一起给老太太磕三个头,请求她老人家饶恕扶灵失职。” 老者继续安排着。

“第三件事,请所有送老太太最后一程的乡亲们都过来,一起给老太太作三个揖,请求她老人家原谅大家的无心之过。” 老者的话语中充满了诚意和敬意。

众人听从指挥,神情肃穆,一一照做。他们的动作虔诚恭敬,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仪式结束后,老者拖着苍凉的声音高呼:“重新起灵!老嫂子安心上路,一路走好!”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息。

随着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和阵阵鞭炮声响起,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再次井然有序地出发了…… 他们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向着墓地走去,为逝者送上最后的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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