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都知道他是个奇人。活到八十多岁,一生像蒙着层薄雾,神秘得很。
奇处有二。一是讷言,非哑非聋,一年到头跟人说不上十句话,像是把话都藏进了骨头缝里。二是能 "预见" 死人,说谁要走,日子准得不差分毫。起初没人信,说他故弄玄虚,可一次次验证下来,众人只剩叹服:"是真准。"
关于他话少的奇特之处,或许可以归结为成长过程中的性格因素,我们无需过多探究。然而,他“预见”死人的能力,却是无数人都亲自“验证”过的。
他很少主动向别人透露其中的秘密,因此,关于他的传奇故事,都是由一个个独立的、零散的证人证言串联起来的。据传,他小时候调皮捣蛋,胆子极大,敢于尝试别人不敢干的事情。老人们常说,有些人能看到鬼,而有些人则看不到,这是因为人有阳火,即阳气。体质越好,阳火越高,阳气越重,运势也就越好,鬼就越怕你。相反,体质弱、运势差的人,阳火就低,容易遇到邪气,也就容易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么,有没有增加阳火和减弱阳火的方法呢?据传,方法是有的,但增加阳火不易,减弱阳火却相对简单。只要连续三天早起,用池塘里荷叶上的露水洗眼睛,就能“开天眼”,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些开天眼的“秘方”,一般人只会听听而已,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然而,他却偏偏不信邪,真的去实践了,据说还真就练成了“阴阳眼”。
又据传,开了“阴阳眼”的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脏东西的。“预见”死人的最佳时期,是在给上一个死人“烧包袱”的时候。
具有阴阳眼的人,在旁边一坐,上香过后,纸钱燃起,在一丛丛的火苗和烟雾中,开通天眼的人能看见一堆“人”在“抢钱”。这些“抢钱的人”既包括已经逝去的人,也包括附近不久即将去世的人。“抢钱”抢得越厉害的人,说明“大限之日”越近了。
不过,遗憾的是,只能看到这些人的背影和穿衣打扮,却很少能看到正面。因此,准确“预见”即将去世的人,严格来说,只能靠“大概加估计”。但好在那个时代的人很少有出门打工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民,光看背影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农村人大都对这种“阴阳眼”的神奇力量感到好奇。包袱烧完后,往往会有一群“好事之徒”围在“阴阳眼”的周围,问他“哪些人又要准备向阎王爷报到”。
这种时候,也许怕直言伤人,或者害怕猜错人,大多数时候,“阴阳眼”只会惜字如金地告诉周围人:“看得不是很清楚”来搪塞。当被问得急了,他才会慢吞吞地吐出一两句话:穿什么颜色衣裤,多大年纪,这两个月怕是要小心了!
虽然说得很隐晦,说得很不确定,但每次的“结果”出来后,都印证了他的“预言”,很少有“失算”的案例。
然而,最终让这位百算百准的“阴阳眼”老人彻底放弃“预见”死人功能的,是他一生爱护有加的女儿。
老人生前育有一儿一女。儿子随他的性格,话不多,属于农村典型的“三大锤打不出个屁来”的类型。而女儿的性格却恰恰相反,活泼好动,人不但长得好看,口才也极佳。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沉默的父亲和话多的女儿,看似性格迥异,却是最合得来的两个人。老人的儿子有时觉得父亲很偏心,因为老头子这辈子跟任何人说话都是惜字如金,唯独对妹妹除外。由此可见,女儿在“阴阳眼”老人心中的位置。
“阴阳眼”老人从小视女儿为掌上明珠,陪她长大,让她入学,看她成才,送她出阁。时间飞逝,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女儿,已步入知天命的阶段,但在老人的嘴里,依然还是“丫头”、“丫头”地叫着。
直到有一天,“阴阳眼”老人和往常一样,在一家白事堂前和一群人边闲坐,边看“烧包袱”。有细心的人们发现,“阴阳眼”老人那天的行为太反常了。
平常,“阴阳眼”老人看“烧包袱”时都是微眯着眼睛,脸上表情从容,从头至尾不会有太大变化。而那天,“包袱”刚烧到一半,只见“阴阳眼”老人突然睁大眼睛,大惊失色,紧接着眼眶通红,不停地擦拭着从深陷的眼眶里冒出的一行行混浊老泪,掩面大放悲声。当时旁边的人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始终一个字不肯说。
恰巧,当时过世的人是他一起长大的老友,旁人以为他是因为老友的离世而痛哭,并没有多想。然而,最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阴阳眼”老人的儿子。他说,那天老头子回家后,时不时悄悄痛哭,一个人偷偷抹泪,茶不喝,饭不吃,整个人像得了经神病一样,不停地叨念:“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快和你姐打电话,有事没事多回来看看……”
为了安慰老爷子,儿子还开着免提和姐姐通了话,姐姐那头还传来开心的大笑:“你叫爹放心,丫头也想他啦,忙完这段时间,马上回来看爹来!叫他多为丫头准备些好吃的,哈哈!”
几天后,镇上传来消息:一辆从县城开往镇上的班车,因避让一辆对向快速驶来的油灌车,在中途侧翻了,三人当场死亡,其中一人,就是“阴阳眼”老人的女儿。
直到那时,人们才明白他那日的失态为何而来。
他曾在火烟缭绕中,看见那个最熟悉的背影——穿着他最疼爱的女儿的衣服,挤在“抢钱”的人群中,那么急,那么近。
从那以后,他再没在白事旁坐过,也再没说过一句关于 "谁要走" 的话。他的 "天眼",像是随着女儿的离去,一起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