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土葬习俗里,灵堂挂着的 “功德画” 总透着股阴柔的警示 —— 画中阴差牵魂过奈何,十殿阎君案前,善者踏莲轮回,恶者在磨盘、油锅里蜷成扭曲的影。这画,于家寨的人见得多了,却没人想到,有朝一日会缠上镇上最横的屠夫于老二。
于家寨是凤鸣镇的活戏台,每逢农历三、六、九,青石板路被菜筐碾出细碎的响,糖画的甜香裹着豆腐脑的热气飘满巷口。唯独东头肉摊前,总空着半圈不敢靠近的人。那是于老二的地盘 —— 他光着膀子,络腮胡里卡着猪油星子,手里剔骨刀转得像银蛇,刀背往案上一磕,“当” 的一声,邻摊卖菜的老李就赶紧把担子往旁挪半尺。他的肉摊比别家宽三尺,不是市管所批的,是寨民被他眼里的凶光逼退的。
于老二的刀有套 “哲学”:刀刃斜 45 度切入猪颈椎时,手腕会轻轻一旋,“这是教畜生前识时务”;剁大骨必用刀背连砸三下,青石板震得发麻,“是给围观的人提个醒 —— 莫挡老子财路”。他没读过多少书,却有两句霸气的话时常挂在嘴边:“好人命不长,屠夫活千年”“宁可我欺人,不可人欺我”。凭着这身蛮力和狠劲,他用剔骨刀劈出了家底:于家寨的三层青砖小楼,铜钉嵌在砖缝里亮得晃眼;县城里两套商品房,阳台摆着寨民没见过的藤椅。
谁也没料到,正当他的肉摊前猪血溅得最欢时,于老二突然收了刀。那天清晨,他把剔骨刀往案上一放,对着围上来的老主顾摆手:“不卖了,摊也转了。” 那摊转得极便宜,接手的后生捏着钱,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连半寸地盘都不肯让的于老二。消息像撒了把盐,四邻八乡都在嚼舌根:有人说他得了绝症,夜里咳得能呕出血;有人说他撞了邪,杀猪时见着猪眼里映着人影;还有人猜他是惹了更狠的角色,被迫收摊。
最后,还是他的铁哥们透了底:转变是从农历七月十四开始的。那夜于老二睡得沉,梦里竟躺在灵堂的功德画里 —— 磨盘吱呀转着,碾碎他的双腿,胫骨断裂的脆响,和他当年剁猪骨的声音一模一样;热油锅里飘出焦香,是他常年沾在身上的猪油味,烫得他皮肤滋滋响。最吓人的是执刑的阴差,个个长着猪头,手里握的,正是他那把用惯的剔骨刀。
从那以后,噩梦就缠上了他。有时是被猪头阴差按在铁柱上腰斩,刀光落下时,他能看见自己的肠子混着猪血淌出来,和杀猪时的场景分毫不差;有时是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鞭子上的倒刺勾着肉,疼得他想喊,却发不出声。他跑遍了县城的医院,连心理医生都找了,医生说他是神经衰弱,药开了不少,却总治不好夜里的噩梦。
直到那天,一个穿灰布道袍的老道士路过肉摊。老道士站在摊前,盯着病恹恹的于老二,又盯着案上那把起了卷的剔骨刀,看了半晌。他枯瘦的手指抚过刀背,指尖蹭出细碎的铁屑,喃喃道:“你的刀,养着千条猪魂啊。你没听见吗?磨盘声里,都是牲畜在阴司排队等你。” 于老二猛地攥紧刀柄,指节发白,刚要骂 “找死”!低头却看见刀面的反光里 —— 密密麻麻挤着数百双猪眼,有的睁得溜圆,有的半眯着淌泪,直勾勾盯着他。
那天夜里,于老二听了寨中长老的建议,扛着剔骨刀,去了祖坟地。他挖了个深坑,把刀埋得严严实实,培土时,手都在抖。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刀,连 “屠夫活千年” 的浑话也绝了口。
停屠三年后,于家寨的人都说,于老二变了。赶场日,他会蹲在巷口帮老人挑蔬菜,有人不小心挑东西撞了他,他也只是笑笑,伸手扶对方 —— 换在从前,谁若碰了他,早把他的剔骨刀拍得山响了。阳光落在他脸上,从前那道像刀疤似的眉峰,竟柔和得像庙墙上的地藏菩萨。有人说,他眼里的凶光没了,倒像灵堂功德画里,垂目渡人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