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用他的那些农具和那片属于他耕种的贫瘠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土地就是咱们庄稼人的命根子,而那些背篓、被夹子、绳索、刀、斧、锄、镐、犁辕及耙子等农具就是我们庄稼人最好的朋友!”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语。
向来倔犟话少的父亲却经常叮嘱我们:“土地是最实诚的,只要我们不怕苦,舍得出力气,用心去耕种土地,土地就不会亏待我们的。天下没有不好的土地,只有不好好耕种庄稼的人。要想种好庄稼,除了吃苦耐劳,还得置办一些称心如意的农具,这样才能种好庄稼,多打粮食,把日子过好!”
小时候,我常常发现,只要一有空闲时间,父亲就会仔仔细细地拾掇他的那些农具:用竹子加固家里大大小小的背篓;用麻绳、布条加固背篓和背夹子的背带;用笔直结实的木棒加固刀、斧、锄、镐的把子,并将刀斧在他从山上捡来的磨刀石上磨的铮亮而锋利;反复维修、加固他耕田耙地的犁辕、耙子等农具,每到耕种庄稼的时候,这些完整无损的农具随时可排上用场,真正做到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作为耕种庄稼的行家里手,父亲始终将种地的准备工作做的非常到位,经过他双手拾掇过的农具,使用起来总是得心应手,干起活来也非常利索,从不掉链子,让人心情舒畅,越干越有劲。
小时候,我常常感到:父亲对家里那些农具的关心和重视都超过了我,我是又嫉妒又伤心:我一个大活人竟然还不如父亲使用的刀、斧、锄、镐等农具。多年以后,已长大成人的我才逐渐明白:当年是我误会了父亲、错怪了父亲!其实父亲对农具的重视和关心就是对子女和家庭最深沉的爱。因为父亲是庄稼人,只有爱护农具、爱护土地,种出好庄稼,获得好收成,才能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撑起一片天,让我们躲避饥寒、吃饱穿暖、上学读书,无需吃他那样多的苦、稳稳当当地长大成人。
家里的所有农具绝大部分都是父亲亲手打造、或者是父亲叫人帮忙做的,极少部分是花钱买的。一贯节俭的父亲一直遵循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物尽其责的生活原则,自己穿戴的衣裤鞋袜如此,自己使用的各种农具也是如此。父亲爱惜每一样农具,每一样农具都有各自的作用和使命,在父亲的眼里,每一样农具都是具有生命力的,就像我们人类一样,因而在使用这些农具耕种庄稼的时候,父亲会尽量做到小心、安全使用,尽量不让农具损伤;不用时,父亲就把这些农具拾掇的干干净净、维修到最佳状态,放置在干燥通风的房子里,保护的妥妥当当,完全把农具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对待。
耕种土地的庄稼人是离不开农具的,在土疙瘩里刨食的庄稼汉父亲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像那些犁辕、耙子、刀、斧、锄、镐等各种各样的农具对父亲而言,犹如古代剑客手中的宝剑、士兵手中的枪炮、画家手中的画笔纸张一样重要,它们已成为庄稼汉父亲生命的一部分,只要他还在这片热烈的土地里耕耘,那些农具就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犁辕、夹担
在所有的农具里,对于犁辕和夹担,父亲那是情有独钟的,那是父亲一个人独自享用的专属农具,那是一个成熟庄稼汉的骄傲,因为全家只有父亲一人能够给那头健壮的大黑牛架上犁辕、夹担,手扶犁头轻松自如地耕田犁地。犁辕是翻耕土地的好农具,耕田犁地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个非常劳累的技术活:既要力气、技术,又要胆量,在一个农村家庭里,往往只有最强壮的男人才能胜任,在我们家,这项活计当然归父亲承担。父亲也乐于此项农活,因为架着犁辕、吆喝着老黄牛耕田犁地是一个成熟庄稼汉的标志和独门绝技,是他们的骄傲。
我们家的犁辕、夹担向来都是父亲亲自动手制作的。在森林里反复寻找,挑选好制作犁辕的树木,将它抗回家,一截一米三长的弧形木头、一截长度约一米二的“L”型小碗口粗的木头,在父亲细心制作、组合、打磨后,上好结实溜滑的铁铧后,一套崭新的犁辕就算制作成功了。然后制作副件夹担,夹担比较简单:一截“V”木头,一根三寸见方长约一尺五的木方、两根缰绳、两节木棍和两根细麻绳经过巧妙的加工、组合就好了。犁辕和夹担一组合,就是一套完美的耕田犁地的犁辕。
“牛儿吆,走了,干活了,吆吆,上犁沟、上犁沟;吆吆,下犁沟、下犁沟;吆吆,走起、走起;牛儿吆,回哩、回哩!”给力大无比、乖巧听话的大黑牛套好夹担、犁辕,在父亲那长长的吆喝声中,老黑牛迈着强劲有力的四肢在地里来来回回地穿梭着,翻耕的土地又深又好,一会儿,就翻耕出黑乎乎的一大片。由于犁辕夹担制作的好:既轻巧光滑、又结实牢靠,再加上老黑牛又非常给力,因此父亲耕田犁地就得心应手,虽然劳累,但是心里却非常痛快。
是的,好马配好鞍,那好犁辕就得配头好牛。每次耕田犁地结束,父亲总会仔细地将犁辕上的泥巴沙土、藤蔓杂草拾掇的干干净净,哪里有问题,就会立即修理好,再将它挂在干燥的屋子里的土墙上,避免犁头上的铁铧生锈和犁辕受潮腐烂、变形。即使不耕田犁地,父亲都会经常查看犁辕、夹担,将它们保存的好好的,如果需要,取出来就可立即使用。
夹担和犁辕结合起来,就是耕田犁地的好农具。夹担也可以单独使用,比如吆喝着老黑牛去拉车、拉木头。小时候,故乡交通落后,不要说汽车,拖拉机都非常少,能帮助乡亲们干活出大力气的只能是家里饲养的老耕牛。除了耕田犁地外,这些老耕牛还是拉车、拉木头的能手,而拉车、拉木头就必须使用夹担。将夹担往老耕牛的脖子上一套,另一头固定在架子车或者木头,随着主人的一声吆喝,老黄牛就拉着架子车或者木头忽悠悠地走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站在地边看父亲手握犁头扶手、吆喝着家里的老黑牛拉着犁辕来来回回地耕田犁地;也喜欢看父亲吆喝着老黑牛拉车、拉木头。在父亲那悠扬顿挫的吆喝声中,犁辕在土地里发出一阵阵“哗啦啦、哗啦啦”的翻地声,那坚硬而板实泥土在犁辕那尖利强劲犁头的翻耕下变得松软、乖巧起来;在父亲长长的吆喝声,那装满东西的庞大架子车“咯吱吱、咯吱吱”地跑来起来。那时候,我觉得吆喝着老黄牛耕田犁地、拉车拉木头的父亲好厉害、好威风、好高大!
背 篓
对偏远深山里的庄稼人而言,背篓几乎是一生中使用时间最长、使用频率最高的农具,从小孩到妇女、中年汉子、老年人都爱使用背篓。大山深处,交通条件落后,不管干啥活计都得肩挑背扛,这样以来,几乎啥都可以背的背篓其重要作用就彰显出来了。我们家五口人,但是大大小小的背篓就有八九个,这些背篓都是父亲砍伐的竹子,找村子里的老篾匠编制的,竹子好、篾匠的手艺也不错,编制的背篓结实而美观,像一件件漂亮的工艺品,既美观又实用。每个背篓的作用都不同:我们小孩背着小背篓给猪扯猪草;大人们背着大背篓背苞谷、背粮食、给地里背粪,给老黄牛割青草,往山上的地里背化肥等;妇女们则背着中号背篓去山上扯猪草,或者背着背篓给山上干活的人送午饭、开水等等,背篓的作用可多着哩,不一而足,这里就不在一一细说了。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常常背着父亲给我准备的一个小背篓赶着老黑牛上山放牛,一边放牛,一边给牛割青草,每天得割满满的一背篓青草,这是给老黑牛准备的夜草。没有夜草吃,牛就不会长膘,就没有力气耕田、犁地、拉车,这是父亲对我说的。
十五六岁时,我除了给牛割青草,还要和父亲一起背着背篓往山上背粪、背化肥,从山上往家里背刚刚掰下的苞谷棒子等。
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四季,父亲都是背着背篓上山干活的,去山上时,背篓里常常装的是镰刀、绳子和一个灰色的粗布干粮袋子,袋子里是一瓶水、一个大馒头,这是父亲的午饭。他经常是吃过早饭就背起背篓,拉起锄头上山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背起背篓回家,这时候,他的背篓里不是满满的一背篓猪草、就是给家里老黄牛割的一大背篓青草、或者就是一大背篓柴火,总之,父亲的背篓是不会空的。
正月初六,年还没有过完(我们老家风俗,过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才算年过完了),父亲就开始干活了。凌晨五点,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叫我起床,和他一起往山上的苞谷地里背粪,那座山看起来不高,却非常陡峭。
天气阴暗而寒冷,此时虽然已进入“五九”,但是凌晨的寒风依旧凌厉而刺骨,刚出门,寒风就吹的人浑身战栗,僵硬的双腿只打啰嗦。我们摸着黑来到堆粪的院场,将背篓放在一条长高凳上,我扶着两个背篓,父亲不慌不忙地用大铁锨往背篓里装粪,父亲的背篓大,我的小。背着满满的一背篓发酵好的粪,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在仅有一尺来宽“S”型的羊肠小道上,上山,一直往上爬,慢慢的,浑身热起来了,双腿却越来越沉重,我感觉背上背篓似乎像一座沉重无比的大山,压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脏“扑通通、扑通通”地跳个不停,豆大的汗珠儿不断地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落在眼窝里,酸酸的、针扎似的疼痛,我虽然低着头、咬紧牙关往上爬,可是那越来越沉重的背篓似乎总是和我作对:把我使劲地往山下拽,我一步三滑、歪歪扭扭地向上挣扎、移动,太难受了,我满肚子火气:恨起背篓来,只想把背上这可恶的背篓仍掉、仍的远远的,再也不想背它了。但是看到眼前的父亲,他此时此刻也弯着腰、背着满满的一大背篓粪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着,父亲背上的背篓可比我的重多了,他爬坡的虽然速度不快,但步伐坚毅有力,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父亲那气喘如牛的沉重呼吸声。我羞愧之极,深深地吸了口气,使足浑身力气,紧紧跟在父亲身后:这才是哪儿?这才是刚刚开始,院场里还有山大的一堆粪哩!这些粪都需要我和父亲一背篓、一背篓地背运到山上的苞谷地里去。
“不要急,慢慢走,日子长着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累了就歇一下再走,熬几天就好了,慢慢来!”父亲一边缓慢地爬坡,一边叮咛我。父亲说的对:不要急、不要怕,坚持住,熬过去就好了!生活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
背夹子
两根一米三左右的弧形小木方、四五根七八寸长的小木方和一个“Y”型的小木叉加上一块棕树片、一条三指宽一筷子厚一米长的帆布、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在父亲那一双长满老茧的双手一番捣腾下,一个结实、漂亮的被夹子就制作好了。背夹子,是大山深处庄稼人常用的一种农具,作用很大,使用频率仅次于背篓,在我们家乡,背夹子几乎是男性独自使用的农具,和犁辕差不多。使用犁辕耕田犁地是男人,背着被夹子干活的也是男人,女人一般不使用这种工具,因为使用背夹子干的都是沉重的力气活,因而身体单薄、力气较小的女性一般很少使用背夹子这种农具。
我们家的被夹子有四五个,都是父亲亲手制作的。制作被夹子的木头都是父亲在森林里找到的:木头要有适度的弧度,小碗口粗即可,木质要细腻、柔韧、坚硬,木头一般是农历八月份砍的,这个有讲究,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宝贵经验:“七竹八木。”就是指七月份是砍伐竹子的最好时期,而八月份则是砍伐木头的好时间,这样的时间砍伐的竹子、木头不会虫蛀。木头砍好扛回家阴干,干好后就可以制作背夹子了。背夹子这个农具看起来简单,但是在农村作用可大了:去森林里背柴,去山上的地里背苞谷草、背麦子、背黄豆、背荞麦,背麻袋、蛇皮袋装的苞谷、小麦、黄豆等粮食及背麦草等。
用背夹子背的东西一般都比较沉重,背被夹子就是个力气活,一般由家里的成年承担。
我是十五岁开始学习背背夹子的,是从背麦子开始的。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身高都和父亲不相上下,就是身体比较单薄、瘦弱,体重只有九十来斤。
农历五月小麦成熟了,趁着天晴,全家人起草贪黑上山收割小麦。天气越晴朗、太阳越大,收割的麦子就越好,因此,割麦子要不怕太阳晒,需要顶着烈日干。割麦子不太难,谁都会干,只是速度快慢的区别,影响不大;捆麦子可是割技术活,只有父亲会干。全家人齐动手,“嚓嚓嚓、嚓嚓嚓”半天功夫就各路一大片。天空碧蓝如海,没有意思云彩,耀眼的太阳向大地释放着灼热的光芒,白花花的一片,成熟的麦子被太阳晒的金黄金黄的,非常漂亮。父亲放下镰刀,让我和他一起捆麦子,我将几个小堆的麦子抱放在一起,父亲则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藤蔓熟练地捆麦子,我抱的快,他就捆的快,手脚麻利,三下两除二,一个整整齐齐、圆滚子般的麦捆就蹲在你面前了,一捆麦子三十斤左右。麦子捆到多一半,父亲就叫我和他用被夹子一起往家里背运捆好的麦子,剩下不多的麦子由母亲和姐姐慢慢去捆。成熟的麦子最怕雨淋,一旦淋雨,麦子就会发芽变坏,因此,当天割倒的麦子必须当天晾干、捆好、并背运回家。
父亲将捆好的麦子整整齐齐牢牢地捆在背夹子上,他背夹子上六捆、我的两捆。我不愿意,脸上发烧:我几乎和父亲一样高了,他背六捆,我怎么才背两捆?
“爸,我要背四捆!”我梗着脖子嘟囔道。
“瓜儿子,这背夹子本来就不好背,你现在是练习阶段,多了背不起、走不了路!”
“不就是用背夹子背个麦子吗?有多难?您背那么多都行,我为啥不行?”
“能一样吗?我背夹子使用了一辈子了,你这才刚刚学,身子骨又嫩,背多了身体受不了!”
“我就不!我都是大人了,能行!”
“你娃娃就能犟!嘴硬!”
“……”
最终,我们父子俩都让了步,我背三捆麦子,父亲还是原来的六捆。
父亲背着满满一背夹子麦子在前边走,我则紧紧跟在他身后。
背夹子确实不好背,背上的麦子又沉重,刚开始,我仗着年轻气盛和一股蛮劲,用力背起背夹子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我是在和他较劲:看看,我背夹子不仅背的好,还走的快。但是很快我就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走的还没有一百米,我就没力气了,双腿酸痛,气喘如牛,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感觉好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背夹子研磨的肩膀和脊背生疼,身上的背夹子像一座大山,似乎要将我压到泥土去,父亲不紧不慢地迈着有力的双腿在前边似乎越走越快,我远远地落在后边了。我现在好恨这个几乎将我压死的背夹子,这个东西确实不好用,比背篓差远了。用背篓背东西好歇气,背累了,将背篓放到稍微高点的地方就可以歇气、休息,还可以放稳背篓坐着或者站着休息。但是,背夹子却不行,一旦背在背上就好像长在背上一样,根本无法放下歇气,直到背回家才能放下。不过并不是说用背夹子背东西不能歇气,歇气还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放下背夹子歇气,需要用一根“Y”型的简易拐杖来辅助来进行歇气,但是我根本不会用,因此无法歇气。
“来,我给你掌住,慢慢放下背夹子。”就在我被沉重的背夹子折磨的狼狈不堪、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来到我跟前。
父亲从我的背夹子上取下一捆麦子,然后重新捆好背夹子,扶着让我起身背起只有两捆麦子的背夹子。
“使用背夹子,一定要学会熟练使用“Y”型拐杖来歇气,记住,累了歇气时,双腿适度叉开,用Y型拐杖顶在背夹子最下段横杆中间位置,使Y型拐杖与双腿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这样就可以进行短暂的歇气,使体力得以恢复,要牢牢记住:用背夹子背东西歇气有技巧,一是要背靠安全地带,背靠实,千万不敢背靠深沟或者坎岩、河流等危险地段,你先试着用Y型拐杖歇一次气看看,不复杂,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在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下,我很快就掌握了用背夹子背东西歇气的技巧。刚开始背东西时,我的身体单薄、力气小,背的东西也少,后来人长大了一些,力气也增加了,使用被夹子也熟练了,就常常和父亲一起背柴、背麦子、背黄豆、背苞谷草、麦草等等。
镰刀、斧头
镰刀是庄稼汉父亲使用频率最多的农具之一,通常情况下,镰刀和背篓、背夹子搭配使用。父亲使用的镰刀大部分是自己搜集的废旧轴承,拿到铁匠铺打制的,这样的镰刀虽然看起来外观不是多好看、精致,但是打刀的材料好:轴承是好钢、精钢;铁匠的手艺也好,人又实诚,干起活来非常认真,其千锤百炼打制出来的镰刀质量非常好:不但锋利无比,而且经久耐用,使用起来很顺手、感觉很好。
父亲使用的镰刀分为两种:一种是轻便、锋利的“麦镰刀”,主要用途是割麦子。一年一度的收割麦子,对庄稼人来说绝对是一件大事,父亲当然非常重视:其中之一就是会提前准备几把崭新、锋利的麦镰刀来割麦子,用新镰刀来收割新麦子,也是父亲个人的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仪式感。而用旧了的麦镰刀,父亲就给我们小孩子使用:割猪草、割牛草、捡柴禾等等;另一种就叫“柴刀”,又称“砍刀”,主要作用就是砍柴、砍苞谷杆子、砍树枝杂灌木等。这样的柴刀,父亲背着背夹子去山上背柴时一定会带上它;秋季收苞谷时,父亲也会带着它;有时候父亲去地里种庄稼时也会带上它,用它砍伐地里遮挡庄稼的树枝及地坎边的杂灌木等等。
一年四季,到地里干活,父亲几乎都是头戴草帽,背着背篓,而背篓里永远都会装着一把镰刀,就像战场上的战士永远背着枪一样。
庄稼人,在土坷拉里刨食的人,真正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从小到老,只要能蹦跶,就要干农活,真正是:活到老、干到老!
镰刀,不仅仅是父亲最常用、最喜欢用的农具,也是山里男女老少、大人娃娃最爱使用的农具。
相比较镰刀,斧头的使用频率和范围比较小:斧头的作用是砍伐树木,砍伐比较粗大的柴火,劈柴,将粗大的木柴劈砍成小块,好烧火做饭等。当然木匠使用斧头的时候很多,这个除外,因为父亲不是木匠。斧头沉重且不好使用,一般由成年男人来使用,在我们家里,最早斧头是父亲一个人的专用工具,父亲用它砍树、砍柴(比较粗大的柴)、劈柴。小孩子和女娃娃是不能碰斧头的,危险,容易伤着自己。因为我是男孩子,十五六岁后,父亲就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斧头干活,最初是学着用斧头砍柴,熟练以后就和父亲一起砍树,再后来我就可以一个人独自使用斧头了。
锄头、铁镐
锄头也是父亲最常用的农具之一,男女老少都能使用,家里的大人娃娃都爱使用锄头:大人用大锄头、娃娃用小锄头。锄头主要用来给庄稼除草,还可以平整土地、松土、挖窝子种庄稼等等。在我们老家,苞谷和黄豆是主要农作物、主要粮食,家家户户种植的都多,因此给苞谷地除草,给黄豆地除草,都是庄稼人繁重的大活路,使用的农具就是锄头,因此家家户都有几把锋利、耐用、顺手的好锄头。我们家里的锄头有五六把,都是父亲到处搜集到的旧轴承、弹簧板、钢板,让铁匠铺的铁匠师傅打造的,质量相当好:结实、美观、耐用。
刚从铁匠铺打制出来的新锄头呈“扇形”状,两拃长、一拃宽的锄身泛着青光,拿在手里手感充足。锄头把子是父亲早先在森林寻找、放在火塘上面慢慢烘干的,经父亲仔细打磨后的锄头把子笔直而光滑,质地细腻、坚实且富有弹性。新锄头安装上父亲亲手制作的新锄把,看起来漂亮,拿在手上干活相当带劲。
四月份给苞谷地除第一遍草,五月初给苞谷地除第二次草、施肥拥苗,六月中旬至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骄阳似火,人间犹如蒸笼、火炉,太阳似乎要将万物烤死,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森林依旧郁郁葱葱,苍翠而旺盛,山坡上的地里,苞谷苗、黄豆苗依旧长的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天还黑蒙蒙的,父亲却早已起床,简单吃喝点,就背起背篓,抗上他那把泛着青光的大锄头、叫上我们上山干活:给黄豆地除草,中午,太阳几乎要将我们晒死,可是父亲却不肯休息,父亲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给黄豆地除草,太阳越大越好,这样,刚刚除掉的杂草就会背太阳晒死。
“那就不怕人被太阳晒死?”大中午的太阳太毒辣了,胳膊和头晒的火辣辣的疼,我像休息、我想去地边那颗阴凉的大核桃树下歇一阵子,也劝父亲休息一阵。
“人只有懒死的!没有被太阳晒死的!”父亲依旧挥舞着手中的大锄头,“嚓嚓嚓”地使劲除草。
我想起往日父亲干活时常说的话:“割麦子就要趁着大晴天,太阳越大越好,这样收割的麦子才好!”“给苞谷除草、施肥,也要太阳大,越大越好,这样草才会被晒死;太阳越大,施肥效果越好!”“碾场也要太阳大,越大越好……”总之,在父亲眼里,似乎干啥活都是晴天好、太阳越大越好,难道真如他所说:人不怕太阳晒吗?其实远不是那回事,都是娘生爹养的肉身子,哪个不怕太阳晒?那个人不嫌累?但是生活不容易!养家糊口不容易!一大家人的生活,全靠父亲从那片贫瘠的土地里去刨,汗珠子摔成八瓣,一分钱、一分钱地挣啊!身上的担子千斤重,得父亲去抗,庄稼汉父亲别无他法,只得独自去抗,只得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太阳暴晒,没日没夜地操劳。想到这些,我脸上发烫、无地自容,默默地扛起锄头,走到父亲边上,弯下腰,学着父亲那样: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搓了搓,握紧锄头除起草来……
握在父亲那长满老茧粗糙有力大手中的新锄头,在一年又一年的劳动磨练中,就被泥土沙石不断磨损逐渐变小变薄的,而那变小变薄的老锄头就无法再去胜任除草、挖坑、松土等繁重的农活,父亲便将它交给我们小孩子使用,自己则取出另外一把崭新的大锄头继续干农活,应该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主要劳动力,重活、苦活、累活都是父亲在干,好钢就应该用在刀刃上,新农具、好农具当然首先归父亲使用。我们拿着小锄头名义上是帮助妈妈给小小的菜园子除草、松土,或者栽植幼小的菜苗等等,实际上是在玩耍。在那小小的菜园子里,我们拿着小锄头又是挖、又是刨,常常玩的不亦乐乎,浑身都是泥土,脏的像只大花猫,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铁镐,又名“洋镐”“十字镐”,纯钢打造,安装一个粗壮结实的木柄,镐头一头扁、一头尖,扁的锋利,如同刀子;尖的锐利,如同锥子,但是这家伙可比刀子、锥子厉害多了,可以将坚硬的石头捣碎,这也是个靠力气使用的家伙,只有力气大的男人才可以顺顺当当地使用它。我们家里,铁镐几乎是父亲的专用工具,我们都不喜欢去碰这个笨重的家伙,只有父亲用它来挖水沟、挖地坎、挖石头、挖板结的地头地边。多少次,我看见父亲弯着腰,半眯着眼睛,那粗糙长满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我煮铁镐把,将沉重的铁镐抡过头顶,在狠狠地挖下去,每一下都集中了全身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常常挖的火星四溅、灰尘弥漫……
链架、木杈
链架,我们故乡乡亲们常用的工具,用途广泛,作用很大:可以打黄豆、打苦荞、打油菜、打麦子,甚至可以用来打猪草、打牛草等等,父母亲能用,爷爷奶奶也能使用,十四五岁的孩子也能学会使用,帮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干活。链架虽然用途多、作用大,但是制作相对简单,根本无需花钱去买,庄稼人完全可以自己制作。我们家里,父母亲都会制作链架,一次制作五六把,用的时候从屋里拿出来就可派上用场。
链架大致由两部分组成:链架扇和竹竿把子,链架扇长度一米左右、宽度四五寸左右,具体尺寸大小因人而异,可大可小,完全由制作人自己使用习惯决定,链架把子则是一根四五米长的结实、光滑的老竹竿。链架制作相对简单,制作材料也好收集:六七根一米长、大拇指粗的结实树枝、藤条(树枝、藤条要结实且富有弹性),一根竹竿,一些细铁丝、牛皮带子、细麻绳。经过仔细编制、组合、打磨,一把漂亮的链架就制作成功了,双手握紧竹竿把子,用力抡起来,链架扇子就车轮般飞转起来,发出一阵阵“呼呼呼”“啪啪啪”的声音,非常带劲。
我们家的链架新旧大小六七把,都是父母亲仔仔细细制作的,结实而美观,既轻便、又好用。我们家的苦荞、黄豆、菜籽都是我们用那一把把链架一下又一下、成千上万次地打出来的。还有一些麦子、猪牛吃的干草料,都是我们用链架打出来的
天气晴朗,太阳高照,父亲早早起床,将平整干燥的院坝打扫的干干净净,将黄豆、或者苦荞、麦子均匀地铺在院坝里,然后和母亲一起抡起链架“啪啪啪、啪啪啪”地干起来。
烈日下,头戴草帽、毛巾的父母亲汗如雨下,随着链架“啪啪啪”的声音,庄稼叶杆上的灰尘和碎屑就肆无忌待地飞舞起来,将父母亲团团包围起来,可是爸爸妈妈毫不畏惧,依旧半眯着眼睛,双臂高高扬起链架,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扬起、落下,落下、又扬起……
木杈几乎是我们家里最简单的劳动工具,简单是简单,作用却不小,比如:碾场离不开木杈,打黄豆、打苦荞、打菜籽、打小豆,捆麦草、晒干草、堆麦草摞(将脱去小麦颗粒的麦草一层层堆成一个小山似的大堆,顶上盖上塑料纸或者油布,这样堆放的麦草,既可以喂养牛羊,还可以作为燃料用来做饭)等等。看看,木杈的用途多大,庄户人家肯定是离不开它的。我们家的木杈很多,都是父亲制作的。在森林里背柴的时候,在山上干农活时,父亲就很用心,碰到合适的“Y”型小树或者树杈,只要木头质量好:质地结实、又硬度、有弹性,父亲就会砍下来背回家,用来制作木杈。
在无风的傍晚,父亲在院坝边上生起一堆篝火,将刚砍回来的“Y”型小树或者树杈放在篝火上反复烘烤,烤的木杈乌黑,火候到了,就将木杈压到合适的弯度,用绳子进行固定,再压到石头底下进行定型,七八天后用镰刀、刨子对已经成型的木杈进行仔细削制、刨光和打磨,一把轻巧、结实、漂亮的木杈就算制作成功了。
我们小孩子最爱玩弄木杈了,因为木杈轻巧,又不危险,也不容易弄坏(即使坏了,也无需花钱去买,只需父亲花点时间去树林里找上一根木杈做一根就行了),因此父亲也不责怪我们,只是稍加引导,让我们在玩耍中学会了使用木杈,既满足了孩子天性好玩、好奇的童心,也让孩子在娱乐中掌握了一种劳动工具的使用方法,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教育孩子的好办法。
耙子、木桶
耙子,一个用木头和钢齿制作的长方形农具,看起来非常沉重、尖利而危险,主要作用就是把土地刨平整,种植小麦、苦荞、苞谷等农作物时,都需要耙子把地整平整。
我们家的耙子也是父亲亲手制作的,长约一米六、宽约零点七米,是由四根结实的青冈木木方和二十四根约七寸长、镰刀把粗的钢钉组成,非常笨重,张牙舞爪的,像个巨大无比的刺猬。别看它外形丑陋,让我们小孩子望而生畏,却是庄稼人平整、疏松土地的好帮手,常常由父亲吆喝着老黄牛拉着它在土地里来回驰骋,再凹凸不平的土地、再大再嚣张跋扈、顽固不化的大土块、大土坷垃,在耙子强大的战斗力面前都是溃不成军,变成无数个乖巧无比的小宝宝。尽管它作用大,但是我们不喜欢它,它既沉重、又尖利,非常的危险,父亲也不让我们碰它,怕它刺伤、或者压伤我们,它也成了父亲的专用农具。每年的春夏秋季节,父亲都会吆喝着我们家的老黄牛拉着那沉重、尖利的耙子来来回回地耙地,将地整的平平展展,然后在那平整、疏松的土地上种植苞谷、苦荞、黄豆和麦子等。
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叮叮咚、叮叮咚”的嘈杂声吵醒。
“干啥呀?吵的人觉都睡不成?”香甜美梦被惊醒的我揉着眼睛爬起床嘟囔着。出门一瞧,原来是父亲坐在院坝边上又在修理他的木桶。
父亲不是木匠,动手做个链架、木杈、耙子、犁辕等简单的农具还行,但是像制作木桶、桌子等精细的东西就不行了,一是没有那个技术,二是没有制作精细农具、家具的工具。因此我们家的木桶都是父亲请木匠制作的。父亲虽然不会制作木桶,但是木桶坏了,简单地修理一下还勉强行的。其实这也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种修修补补的小事情自己不去动手干,难道去请木匠来干?请木匠干那可是要花钱的,这对于在土疙瘩里刨食吃的父亲来说是绝不愿意干的,庄稼人苦啊,一天到晚将太阳从东头背到西头,没黑没夜地操劳,汗珠子摔成八瓣,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处处精打细算的,能不花钱自己干的,肯定不会花钱,这是父亲的一贯原则,雷打不动,一生如此。
家里担水的木桶、装粮食的大木桶、洗衣服的木盆、担粪水的尿桶,哪里松动了、裂口了、漏水了,都是父亲去修补:或者给木桶加装一个铁丝、篾条圆圈,使木桶更加结实、牢靠些,或者用锯末、棉花、棉绳和胶水将漏水的缝隙修补的严严实实,然后继续使用。
父亲是个非常勤快的庄稼人,也是相当节俭的,干啥都不会铺张浪费,珍惜每一分钱、每一颗粮食和蔬菜,也非常爱惜家里的每一样农具,那些犁辕、夹担、背篓、背夹子、链架、木杈、镰刀、斧头、锄头、铁镐、耙子等农具,在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使用中坏了又修、修了又坏,实在无法修补使用了,父亲才想法做新的,然后继续使用、继续坏,在用坏了一茬又一茬农具的岁月里,年轻的父亲不在年轻;强壮的父亲不在强壮;父亲那挺拔的腰杆已经佝偻起来;黑发变成了银丝;力大无穷的父亲现在走路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摔倒。
岁月真是把无情的杀猪刀,不光杀女人,同样杀男人,杀的身强体壮的年轻父亲如今成了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白发老人,只有那一屋子或好或坏的刀、斧、锄、镐、犁辕、背篓、链架等农具见证了父亲的沧桑岁月,即使年老体衰的父亲无法再去使用它们,或者它们已经无法再使用,可是父亲依旧深深地爱着它们、爱着那些他曾经使用过的农具,它们是他的老朋友、好伙伴,感情深厚,几乎融入到父亲的血液中,陪着他走过了那风风雨雨、充满了酸甜苦辣的平凡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