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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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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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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首

日子过得清闲的时候便想得多了,心里眼里都是索求的苦主。

“你命里克父”,算命先生闭上眼睛,捋捋胡须,微摇着脑袋,叹了口气。

残秋清愁,天气虽清冷些,街道上却依然人影攒动,各形各色的人儿忙碌着,我漫无目的地闲逛,意识早就从这个世界抽离,沉浸在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中,这个世界并不与我有所共情,它一如往常悲喜不通。

我有些心虚,连忙从兜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人民币,丢进钱匣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溜了。我向来不信这些,只是最近有些走霉运,便想寻个慰藉,可乌鸦叽喳地从头顶掠过,糟心的鸟屎也在挑战我的每一寸神经。周围的环境似乎比往日诡谲了不少,我可能闯入了一个镜像的平行时空,眼泪也发了疯似的逃离我的泪腺,每一滴都嵌入土里,流向朝南的田野。

那天,匆匆往回赶,农忙结束的庄稼地里黑压压挤着一群人,风里夹杂着不幸和无奈,各种各样的声音搅和在一起,一个小时之前接到弟弟的电话,父亲出事了。

我冲进人群,后面出租车司机追着索要车费,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我。顾不得许多,我冲向父亲出事的地方,村里人使劲拉住我,试图阻止。我没有难过,就是心空了,但仍然一本正经地表演着哭天抢地的戏码,否则就要被村里的流言蜚语戳脊梁骨了,毕竟我是一个这么爱面子的人。

云层从高空坠落,慢慢地贴近地面,扑向四面八方,空气中二氧化碳的浓度升高不少,憋闷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吊车在毫无章法地运作,偶尔能感受到和我心跳同频的节奏。

他还在水里。拖拉机侧翻进水沟里,把他身子压在底下,硬生生地呛死了……

最先发现的几个人慌忙下水,在堆满秽物的黑色污水中摸索着,妄想把他从几吨重的拖拉机底下拽出来,水里的玉米秸秆划伤了乡亲们的手,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整个水沟。

现场围观的人群里看热闹得太多,人们纷纷议论着,小心地掩藏着各自人生的幸福,我总算知道生死在别人那里永远是风景,只有落到自己的身上才是得失。

救护车到了,保持着它一贯的速度。

拖拉机从水里得救了,他却被裹着草席,在地上不愿起来,像极了他短暂且潦草的一生。母亲哭得厉害,她整个身体压在草席上,趴在他总是嫌弃又脏又没本事的男人身上,嘴里不停地嘟囔什么。她新买的衣服也脏了,那件父亲很喜欢的碎花裙,母亲总说自己胖,穿裙子不好看。

我只是瞥了一眼就被医生叫了过去,他们说救护车费用120元让我结一下。一个有些年纪的刑警拿着一份死亡证明让家属签字,淡淡的语气问道:“还需不需要解剖验尸?”我接过去,毫不迟疑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毕竟母亲没上过一天学,不会写字。

一下子许多人涌上来,母亲被搀扶着,开不了口。一伙人手忙脚乱地将父亲抬上三轮车,前呼后拥地就这么离开了。可是,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秋风是凌厉了一些,打在脸上生疼,这正是我所热烈期盼的,父亲,时隔五年,我终于来看你了。

进了家,灵堂早已布置妥当,乡里乡亲闻讯后都自发赶来,原本破败冷清的老屋顿时喧闹起来,像是有了一丝神性,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父亲一定开心极了。

我的身体好像不大听使唤了,只是站在原地,看来来往往的人流从我旁边闪过。

父亲养的狗和猫却慌乱起来,围着三轮车转圈,它们比我更像一个儿子。我在外面忙,母亲和弟弟在里屋歇斯底里地哭着,一大群人围在他们身旁照顾。

弟弟六岁时不幸罹患尿毒症,至今已十五年,父亲母亲带着他在外面治病,常年不回家。因为伤心,弟弟的情绪波动比较大,整个身体开始抽搐起来。母亲没有察觉,还是径自只顾着自己哭,她哭得东倒西歪,身体一直压着弟弟,我有些着急了,一把推到了母亲。

永远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老北京布鞋,就连送我上大学最拿得出手的衣服还是那掉皮的夹克,他说自己每天和猪圈打交道,味道难闻,不让老妈买,怕浪费。不过,我很早就知道,考上大学那一天,大概是他这一辈子最得意的时候,他弯了一辈子的腰终于直了起来。

偷偷告诉你,我给你买了新衣服。听话,今天一定要穿上。

母亲和我准备给父亲脱衣服,擦洗身子,已经湿透的青色小衫我大概十年前见过,腰间还有一个小洞,那一个雨夜,它也曾像现在这样血与水交织着。

父亲很严厉,脾气特别暴躁,他总说把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因而,初中熬夜到凌晨二点已是常态,经常在母亲提醒或强制关灯后才入睡。父亲自然是满意的,但他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他失去了一个拥有阳光的孩子。

雨夜,漫天的黑云袭来,把刚才烦闷的空气都吓得落荒而逃,又恰逢停电,整个村子黑得可怕。

点上蜡烛,无事可做,便将旧时的课本和书籍整理一下,我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临时征用的书桌上,看着眼前竟有些得意起来。可谁也想不到,噩梦从这里悄无声息地发酵了。

父亲推开门,烛光映在脸上,竟比平时多了一些可怖,跳动的光晕隐隐藏着些许不安和慌张。

“考试怎么样?”,他用一贯的口吻审问着。

“没……没……没发挥好,第二名”。

……

时间好似凝固了,连心脏都企图抛弃自己,一场人类的暴风雨或可预料而无可避免地来了。

我更愿意称呼这个男人“禽兽”,它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将世界上“最伟岸的”父亲的形象毫无保留地展现给我,它咆哮着,手舞足蹈地将我面前贴满奖状的那面墙蹂躏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所有的骄傲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它用尽一辈子的气力夺走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位置。

电闪雷鸣撕裂了晴空,门外的雨紧锣密鼓地唱着大戏,落在青灰色的瓦片上,湿透了两颗渐渐陌路的心。

他尽情表演得有些忘乎所以,怎么也叫不醒,我只能做一个提线木偶,主动迎合着他那干瘪的身躯。那握紧的拳头重重落在我的脑袋上,嗡嗡作响,任眼泪肆意地流淌,我拼命咬着牙。

他不能满足于目前的状态,为了更好地炫耀自己胜利的喜悦,他决定再做点什么。终是我的书扛下了所有,他用力一抛,天空划出了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我在心里精准地计算着它们的坐标位置,随时准备营救。它们享受着雨水的“滋润”,可怜巴巴地躺着,就在那里直勾勾盯着我。

雨下得更急了,就像玛雅文明里预言的地球末世,无尽的恐慌汹涌而至。

我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自始至终低着头,只有心跳声和啜泣声填满了屋子。我终于鼓起勇气像个男人一样,我们在雨里僵持着,拉扯间,他衣服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我跪在地上捡拾着,捡拾着今天被狂风卷落在地的一切,只是美好的事物特别容易破碎,这辈子可能都无法重新拥有了。

我环顾四周,拼上性命抗议:“你若是死,我就自由了。”我放出了一个恶魔,那个夏天,十三岁的男孩就这样在心底暗自窃喜着。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妄想,妄想突然失去一个人,妄想突然复生一个人,妄想拼凑一个离散且潦草的灵魂。

胸前的肋骨棱状分明,几欲突破皮肉的束缚,获得无尽的自由,上半身一圈的皮肉与骨头扭打在一起,像是千年的世仇,纠缠不休。我伸长胳膊,脑袋尽量偏离着,眼睛里流露的只有厌恶和嫌弃,咽喉也略感不适。

褪去黑色衣裤,我有意无意地吃了一惊,膝盖上烧伤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每逢阴雨天气或季节转换,他的膝盖就会流脓发烂,疼得睡不着觉,我问过他几次,他总是敷衍着应付。他的双腿和上身没有几分差别,骨头和皮很简单地组合,腿和脚随意到邋遢地连接,轻轻一碰就能脱节,我不敢用力气,生怕真的毁坏了。

一个五十岁的成年男子,体重巅峰时期只有八十五斤,脑袋也生长得恰到好处,完全适配了身躯。零落的白发嚣张着占领了高地,不由得人反抗,它们安营扎寨,准备全面入侵。我准备给父亲清理头发,便用手轻抚着,突然,我不知所措,一种电击的麻木感瞬间袭来,我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震惊,我摸到他的脑袋凹进去一块。

五年前,他出过车祸,病恹恹躺在医院的床上,脑袋和身上缠满绷带,只剩最后一口气,我去医院看他时哭得很厉害,现在已经忘了里面有没有表演的成分,因为在这之前,母亲跟我说:“医院病房里有很多人,看你父亲的时候要多孝顺一些,不要嘻嘻哈哈的。”我那时已高二,自然能领会母亲的意思,便想狠狠表演一番。

一进病房,嘈杂声来回地穿梭,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作呕,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全身缠满绷带的男人,紧接着眼泪喷涌而出,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开始啊!

我必须得承认,父亲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是我仅有的比较轻松和自由的生活,可一切美好都终结在他出院的那一刻。父亲本就身体消瘦,再加上此次车祸,身体几乎是垮掉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整个家都在遭受着他变本加厉的“阴阳怪气”。可这个家一直以来大部分都是靠母亲苦苦支撑,她是我见过的中国最伟大的妇女,因为父亲的懒惰和不愿吃苦,母亲过得举步维艰,他是决计不应如此对待母亲的。每每如此,我就在想:“如果……那该有多好。”

那年夏天,我高二,十八岁,恶魔再次占据了身体。

我一点一点为他擦拭着,像是探索藏有丰富宝藏的小岛,既恐惧又好奇。像大多数子女一样,我也从未认真、仔细地留意过时间在父母身上划下的刀口,那刺眼的血色红线勾进每一寸皮肤里,伤痕累累。

上个世纪90年代,那个时期中国的经济远没有现在的水平,到处是贫穷、破败的景象,街道上的生活气息倒很是浓厚,人们虽物质上得不到满足,但精神上很是富足。母亲是云南人,北上山东打工认识了父亲,被父亲二十元骗到了手,由此她便相濡以沫地陪着父亲走过了二十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母亲刚来山东,恰逢怀了我,身体急需补充营养,她又吃不惯山东的饭食,便想着吃一些大米。可那个年代大米是稀罕物,整个县城可能也就这么一家售卖点,更何况父亲当时身无分文。父亲听到母亲第一次对自己提要求,心里是无奈又自责,便下了决心一定要满足母亲。

那年冬天,雪很大,世界白茫茫一片,一个猛子扎进去,两米的大个也找不到踪迹,外面的风像下刀子似的,扎在人脸上疼得要紧,路面也结了冰,很是丝滑,实在不宜出行,兴许打一个趔趄都能骨折。

早上,父亲裹紧了衣服。打开门,风雪从外面径直往里吹,伴着咆哮声,他缩了缩脖子,顶着风雪就出去了,脚上也只有春夏的单鞋,就这样在外面晃荡了一整天。傍晚,父亲在门外不住地叫喊,然后踹开了门,连同外面洁白的雪花一同闯了进来,他开心得像个小孩子,急忙把母亲叫过来,打开口袋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母亲有些不知所措,磕磕绊绊地说:“你从哪里弄的。?”

“这个你甭管,不偷不抢”,父亲有些骄傲得意。

母亲回过神来,注视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削矮小的男人,心情无比激动。

她心疼地看着,才发现父亲的脸颊通红,头发凌乱,身体各处满是冻伤、摔伤,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翼而飞,他全身颤抖着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如同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母亲撒娇似的嗔怪着,用手轻轻拍打。

这个骨瘦如柴的小男人,体重八十五斤,身高只有一米五,却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脚,咬着牙,背着二十多斤大米步行往返五十多公里,他真的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出爱的长度、深度和广度。

至于钱从哪里来,至今仍是个谜,而那年冬天,我未出生,却被爱包围着。

生前得不到的总是在死后享有,如果努力的意义只是如此,那天堂里一定怨声载道。

村子里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站满了看景的人,人们扶老携幼盛装出席,像是在参加一场重大典礼,他生前最渴望的众星捧月般的尊重,在他走后一切都有了。  人群里突兀地立着一个人,他的身体被捆绑在轮椅之上,不得动弹,虽然身体受限,但眼睛却炯炯有神,里面泪光闪烁,映衬着一生的艰辛与不屈……那是父亲从出生到离去生命里最好的伙伴,两个人的命运就像他们的关系一样重复着意外与苦难,落魄与倔强。不止,那些你曾热心帮助过的父老乡亲,他们今天都来看你了,他们簇拥在拥挤的人堆里,想尽办法一点一点靠近你。

长大后离父亲越来越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的距离。记忆里的他是个热心肠,甭管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琐事,只要招呼一声,一溜烟地跟着人家就跑了,尽管自己手里也有很多活计,因此,他也经常被母亲数落,像个小孩子一样。父亲年轻时走南闯北,四处学艺,杂耍、魔术、维修,果真是十八般武艺,也只是听父亲偶然间提起过,却未曾真正地亲眼见识,想来他是不愿意放下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表演给他的儿子。

农忙时节,村里人的拖拉机经常出故障,他们便会上门请父亲跑一趟,父亲也会很爽快地答应,他从不索要金钱,只是主人家强留的一顿简简单单的饭就满足了,有时甚至一顿饭都没有,他也能笑呵呵地开心一整天,而我也能获得短暂的快乐。只是,我从未想到他的离去祸起于此,他终究还是倒在了热心肠的路上。

善良的人总归没有好结局,大概是因为他们过于善良,很好欺负。

唢呐的凄惶声穿透云霄,而后低头散落一地,到处是白色的离别与恐慌,进进出出的人儿忙活着各自手里的事,不掺杂任何情感。年迈的老屋流着泪记录着眼前的一切,那一砖一瓦都是父亲赐予其生命的见证,它曾在无数个风雨里竭力地呵护着。父亲的几个兄弟依然在它的棺椁旁吵闹着,嘴上谁也不服软,真是热闹。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父亲的棺椁要入土。

皮肉被烈火烧得粉碎,只有骨头可见地倔强,父亲的一生大抵也是如此,尽管命运蹂躏着,但骨头是硬的。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行进在村子里,我在队伍的最前端,手里拿着用黄纸做成的旗子,说是招魂。八个村里的壮汉肩扛着棺椁吃力地在泥泞地里迈步,壮汉们喊着号子,一齐用力,可还是架不住八月的炎热。老弱妇女在队伍的末尾稀稀拉拉地跟着,她们哭得很厉害,声嘶力竭,与前面爷们的队伍截然相反。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洪流就这样走着,惹得村里的人也悄悄落了泪。我想,这样的景象,父亲应该是满意的。

村子南面的田野里,农忙已经基本结束,只有零零碎碎的几个人影在捡拾被遗弃的玉米棒子,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佝偻着身躯将自己埋藏在黄土地里。也许不是因为贫穷和生活,而是对田地和粮食一辈子的执念,他们拖着行将就木的身子在荒地里游荡着,更像是在寻找一种味道,一种独属于中国乡村的农忙文化。

父亲也是黄土地的儿子,他最后的归宿自然也在这里,埋葬父亲的土坑已然竣工,那四四方方的天地和父亲的人格映衬着,做人规规矩矩,从不偷懒耍滑。抬棺的八个壮汉都是和父亲打闹着长大的兄弟,他们吃劲地将棺椁从肩上卸下,而后轻轻落地,不舍得惊起一点尘土。

“再看一眼,咱们就入土”,嘈杂的人群里传来声音,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第一次以一个儿子的身份。

这许多年,他对我的教育严厉而又粗暴,可怕到不近人情,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打骂,没有过半句夸赞和安慰。和他一起劳作时,胳膊被机器的皮带割掉一块肉,鲜血直流,他看到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不是着急,不是想办法帮我止血,而是一顿破口大骂,我只好一只手捂着伤口,自己找来酒精和纱布。“笨蛋”“废物”“傻大个”诸如此类的形容词已在我心里深深扎根,烙了印。我真的好恨啊!

我只能无数次安慰自己,找一个逃脱的借口,或许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高二那年,他发生车祸前后,学校里遭了贼,我的生活费被偷了,也不敢和家里说,就这样一直饿着肚子。上楼时,腿脚因饥饿丧失了气力,只能扶着楼梯一步半个台阶。终于撑到放假回家,我飞速坐到桌子跟前,全然不顾他人的眼光,顿时狼吞虎咽起来。

父亲觉察到我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有些慌张,还是将事情原委讲了个大概。

母亲听到这里,生气地责备着:“你是傻吗?没钱了也不知道跟家里说。”

对于父亲和母亲长期的打压式教育,我早习以为常,只是在静静地等着另一个人的暴风雨,可那个男人半晌没有动静,我也不敢抬头。突然,他将手中的煎饼和筷子往饭桌一扔,小声啜泣起来,我缓缓抬头,才发现他的眼里早已泪水涟涟,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陪着一起落泪了。

看,他是爱我的,像普通父亲一样。

铁锹不停地挥舞着,一抔一抔的土不停地掩埋着,姑姑、堂姐、堂哥和妈妈都来了,那都是父亲生前最爱的人。终于,四四方方的土坑变成了顶端尖尖的土堆,他陪伴在爷爷和奶奶身边,和他的爸爸妈妈团聚了。

天空怎么还是下起了小雨,这淅淅沥沥的雨穿过身体,流入心脏,我的人生从此刻开始都是雨季。

磕头,起身;父亲,不见。

时间久了,失去得太多,我渐渐信了这些,也更加笃定人与人之间命运的羁绊。

与父亲最后一次相见,我和母亲因琐事吵得不可开交,父亲站在一旁也没了分寸。和往日的态度大相径庭,他并没有嗔怪,反而日渐佝偻的身影和白发塑造着空前绝后的沧桑,让人心疼起来,他本来就身材矮小,更觉得可怜起来。我实在不愿再听母亲的唠叨,转身冲向门外,父亲伸手想要拉住我,却没能成功。他跟出门外,一声一声地喊着我的乳名,我却始终没有回头,而后,他的声音竟有些凄厉,更像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诀别,我却连最后的机会也没留给自己,一个见他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改变他生命轨迹的机会。

三天后,接到了弟弟的电话,父亲出事了。

人世间的苦难早已由命运写定,无数曲折的故事里,不同的主人公都在与命运抗争,所谓的抗争不过是换了一条通往终点的路,其实,结果未有变化,从此,我也成了一个坚定的唯心主义者。

每逢清明,总和母亲说忙,就不回去了,她总是责备我不孝,责备我在父亲亡故后依然活得没心没肺,我也不愿再同她争辩,随便敷衍几句,让她说个痛快。

父亲,你肯定不这样认为,因为你是漫天的星辰,也曾遥望过我偷偷摸摸来到你的坟前,和你隔着无数生命,相顾无言的每一个夜晚。那满地的萋萋芳草裹挟着点点枯黄,终究是少数人的寂寥。

你离开的这几年,我就像无根的飘蓬在外面游荡,辗转许多城市,一直将你的照片带在身边,却从来不敢看一眼,只能在无数个深夜湿了枕头,无数个背影里寻找你的影子。你曾带给我不幸,却又馈赠我生命,日日夜夜的自我救赎里,我渐渐地摆脱了你的阴影和束缚,可正因为如此,我才越来越想你,越来越念你,越来越想你回到我身边,回到我们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那时候,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你,告诉你,别往南去。

父亲,想你了,只想用最纯粹的三个字来爱你。

现在,我自首,我杀了人,请判我无期徒刑,永困精神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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