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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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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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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里的母亲》

在进入冬天之时,母亲的身体像屋外的枯枝一样垮了下去。

他站在床边,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一种无力感攥紧了喉咙。尤其在母鸡被山狐叼走的那一天,连最后的口粮也失去了。

母亲的喘气声成了最刺耳的哀求。他裹紧破旧的衣衫——那曾是父亲的,如今和他一样空荡荡的——跟着风逃出了屋子。他现在知道,父亲走出家门,为的不是下山寻医,只是为了短暂逃避母亲喘气声中的无言哀求。

山下的村早已经变成小镇,人也多了起来,那是父亲还在世时常挂在嘴上的话,只要村子里人多起来,他们一家三口便能搬回去属于他们的地方。他看着下边像小虫般大小的人在路上匆忙走着,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人也真的多了起来,但他们依旧在山上。

寒风忽然把父亲的破衣服紧抱着他,他想着,是父亲的愧疚又回来了。看着屋里,并没有火光,这也是蜡烛已经跟着父亲一起消失在屋里的缘故。靠近门缝,想要听清些什么,风在门缝里吹着口笛,他也似乎听见了,是母亲最后的喃喃。

回家了,不孝女回家来找您了,带着丈夫还有儿子。父亲您还记恨着女儿的不孝吗,就算您还恨着女儿,但女儿还是把您放在心里啊,你看看,在门外的就是我儿子,虽然是个瘸子,但毕竟是您的外孙啊。父亲您就行行好,如果对女儿还有一点慈爱,都留给我儿子吧,女儿感谢您了。

不知自己听得是否确切,但母亲每天晚上的话,他还是牢记在心里的。

父亲依旧在世时,母亲时而会说上两句,但在父亲离世后,母亲每天都说,有时候说得大大方方明明白白,有时候如同现在般,放下声音喃喃自语。

拼命抱紧身体,感觉暖和一些,屋里母亲的声音也沉了下去。想起父亲曾经为他小时候落下的毛病而自责,可当他明白过来时,父亲已经不在,他裹紧衣服,想要拥抱父亲。

月光终于冲破厚云,他接着光从门缝偷看,温润的月光洒在母亲的脸上,让她干瘪的脸也丰润起来变得年轻,身体起伏稳当,安静沉睡。

他抱紧身体,渐渐眼睛也模糊了。

冬天的阳光对他而言,是格外的恩赐,此时他急迫需要来自他处的温暖。

缓缓睁开眼睛,他用手轻轻揉着,把泪痕都擦掉后,身体的重担又轻了几分。他站了起来,轻轻敲门,想要通知里头的熟睡的母亲自己将要进门去了。母亲没有回应,或许是还没醒来,他站在门外等了会,抬头看向穿过树梢的太阳,这时肚皮也敲打着锣鼓,见母亲依然没有回应,他推开门走了进屋。

母亲依然躺在床上,睡得安稳。

他听不见母亲的呼吸声,靠了过去,单薄的被子盖在母亲的身上,母亲脸上没有安详。她闭着眼双眉,如同她的为人般,为小房子里的一切操碎了心。

看着母亲,盯了好一会,往常母亲会因为他的目光变得不舒服,立马在睡梦中睁开眼睛查看,但现在,母亲似乎变了,她不再睁开眼睛,睡得安详。

走出屋,他实在饿得难受,想要找点吃的,但母亲行动不便,也跟他一样。鸡蛋已经没有了,他开始想念着每天伸手就来的鸡蛋,如今只有书皮草根等着。

他记得有小时候,偷偷跟着母亲走下山去,远远尾随,没有让母亲发现。见母亲穿过叫农田的金黄地里,在一个黑黝黝的瘦干男人面前跪了下去,那人直接抡起手上的器械。他叫不上器械的名字,只见阳光在器械上闪烁着,刺得晃眼,他想起父亲手上往兔子划去的刀,也是闪烁着光,刺得晃眼。

他立马往母亲的方向跑去,蹦跳着,用力喊叫着母亲。跪在地上的母亲扭头看向他,男人也定住举在头上的器械,直到他抱紧母亲。许是他走路奇怪的姿势,许是他叫母亲时含糊不清,让男人生气了。只见男人扔下手上的器械,从地上拾起棍子就往母亲身上打去,是如此用力,就算他与棍子间有母亲遮挡着,依然能感受来自棍子的浑厚力量。

晚上,母亲也变得跟他一样,拐着脚,紧锁着肩膀,他想要搀扶母亲,却被母亲推开了。

他以为是偷偷下山惹得母亲生气,见了父亲,告诉父亲一切,父亲在去世那天才告诉他答案。

原来,是母亲想家了。

连续好长时间,母亲都躺在床上没有醒来,就算在晚上,也没有喃喃自语。他以为母亲不再想说话,他也自在了不少,也能在屋里躲避来自夜里的寒风。

此时,他逆着冰刀般的山风,来到山涧。

山涧的水让他的肚子冷得生疼,因为饥饿他终于忍不住喝上两口,肚子冰冷了,更疼了。抱着肚子弯着腰回到屋里,想要用被子盖上肚皮,让身体温暖起来。但母亲依然在沉睡,一动不动的,他又盯了母亲一会,母亲似乎干瘦了许多,也是饥饿的原因吧。

此时身体不再抖动,来自肚里的疼痛也缓了许多,他再盯了母亲一会,选择躺在地上。

外边似乎温暖了许多,树皮草根不再是填肚子的唯一选择。他想着当兔子从洞里走出来时,也能吃上肉食,到时候只要母亲闻到肉香,定会醒来,他抱着希望,期待着天气回暖。

屋里的气味起初只是霉味,后来变成了一种甜腻的腥臭,苍蝇嗡嗡盘旋,他以为那是春天的征兆。

他走出小屋,听见草丛搅动的声响,是兔子醒了,睡僵硬了,走出洞穴走动起来的躁动声。他也来了劲,蹲在地上,细细地听,声音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近。

他疑惑起来,为何猎物会主动找上猎人,直到一个男人出现,后边跟着一个女人,跟从前的母亲一样漂亮的女人。

男人比他还矮小瘦弱,在试图跟他说话,他盯着对方看了会,对方说话的方式让他陌生,花了许多力气才猜想明白,他们想要找个地方休息来了。

他恍然大悟露出笑容,想起父亲曾经带着陌生客人回屋并热情招待,虽然客人还是离开了,但父亲却兴奋地说了许多天。似乎为了延续那股空虚的兴奋,父亲开始在山上寻找寻要帮助的人,渐渐,外出的时间多了,回来的时间也少了。可父亲每一次都会有新的故事说给他和母亲听,他笑得兴奋,因为看见母亲也笑得兴奋。直到最后一次外出,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他也想学着父亲的样子,也把他们带回屋里去,也想把故事带回去。

但不知为何,距离屋里越近,两位客人的眉头便越紧,他笑着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加快脚步,生怕客人们反悔不要到他屋里。幸好客人们还是跟来了,但眉梢更紧了,还用衣袖掩盖着嘴巴鼻子。

他笑着走到门前,轻轻敲门,叫了两声母亲,便推开门走进去。男人跟了进来,跟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的女人也紧跟后头。他兴奋地学着父亲的话,说客人来了,烧菜招呼,但母亲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并不像上次父亲把客人带回家一样。

客人们走到床前,是要跟母亲打招呼吧。

但很快,男人拖着女人的手,跑出了家门,他依旧笑着没有缓过神来。当意识到什么才跟了出去,此时客人们早已消失在树林间。

他想,许是他走路奇怪的姿势,许是他叫说话时含糊不清,让男人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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