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脑海里突然蹭蹭冒出一个想法:欲在老家建一座新房,不求面积多大,能容我饮食起居即可;不求装修豪华,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养一只黄狗,种几畦蔬菜,夏天在那棵古树下庇荫,冬天到外面晒晒太阳,过着怡然自乐的恬静生活。
在老家,让我留恋的是一条清澈的溪水,那是哺育我们祖祖辈辈的生命之泉。谁也不知道它在啥时候从这里涌出,不知道它见证了多少个时代的兴衰更迭。它一年四季,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不肥不瘦、不急不缓。不因汛期而涨,也不因天旱而枯竭;冬暖夏凉,大家都叫它“神水”。寒冷的冬天,它浑身冒着热气,用之洗脸不觉有一丝寒冷;炎热的夏天,它异常凉爽,像刚刚融化的积雪,喝上几口觉得冷气从脊梁骨“嗖嗖”上升。那时农村没冰箱,买回来的啤酒放在溪水里浸泡,喝起来跟冰镇的没什么两样。上世纪八十年代,杨叔不知在哪里学到了发电技术,就在地势陡峭的沟段里修筑一个大坝,白天聚水,晚上发电,那时别的村子夜晚漆黑一片,唯独我们村庄灯火通明,让人好生羡慕啊!在泉眼的右侧,是一峡谷,一块儿巨大的石头斜卧在那儿,两边是陡峭的石壁,它长约五十多米,质地坚硬,表面光滑,像被机器打磨了一样,依稀能映出人影。这是一座天然的滑滑梯,每天放学,孩子们忘记饥饿,忘记疲劳,忘记家长的叮咛,争先恐后地爬到顶端,有时脑袋朝下脚朝上,溜到底部,叽叽喳喳的叫声回荡山谷。正玩得高兴,或是遇见大人或者老师从此经过,或是有人大叫一声:“不要裤子啦?”孩子们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四处逃窜,躲在旁边的灌木丛中窥望,等到他们走远又聚拢一起,不玩到天黑不肯罢休。
在老家,还有那一荡荡古梯田让人无法忘怀。梯田与梯田之间阡陌交错,平整肥沃,那一道道用大青石垒成的石坎是多么的明朗线条,时而笔直,时而旋转,时而像一条条游走的蛇,给人一种动态的美。那黑色的土壤,被雨水淋过之后散发出泥土的馨香。一年四季,父辈们用心血和汗水耕种出五谷杂粮来养育妻儿老小,就像绣花儿一样要在上面大做文章。石坎坎儿,金碗碗儿,就是一道道富有动态之美的石坎,才使村子在自然灾害时期免遭饥饿之苦,才使村子每年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还有余粮来接济邻村群众。
在老家,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是乡亲们的厚道和淳朴。不论谁家遇到什么困难,乡亲们总会竭尽全力,把这当成自己的事办。从记事起,村子里不管谁家盖房,左邻右舍都会倾巢出动,男的负责搬砖运瓦,女的则在灶上帮忙打理,一忙就是半月,结束后谁也不会收取分文的工钱。白天紧紧张张劳累一天,晚上则聚在一起划拳猜令,老虎杠子打个不停,一喝就是半夜。主家的妻笑吟吟地站在旁边,菜吃凉了再拿到灶上去热,酒喝完了赶紧再续,一定要让干活儿的喝个高兴。但不管喝到什么时候,翌日清早众人仍然会精神百倍前来帮工。有时遇到雨天,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打扑克,拉家常。这时,女主人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像娘家人来了一样细心热情。酒菜做好之后,再把没有来的邻居全喊来,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享用,那欢乐的场面至今还让人回味无穷。
刚参加工作那年,每次周末回家,老远就看到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坐在村头的广场上歇凉,男的吸着旱烟,女的纳着鞋底,小孩儿们则在上面来回跳着脚。说是广场,其实是过去的打谷场,如今又在上面堆砌一些石凳而已。打谷场的周围被茂密的铁匠木树重重包围,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这是一种生长极为缓慢的树种,木质坚硬、枝粗叶浓,谁也不知道在哪个朝代栽种,反正至今长有一人多粗,像一排排士兵守卫着,是我们村子一道亮丽的风景。听老人讲道,正是因为这些古树,才使我们这个村子千百年来都安然无恙。看到我把车子骑进村口,就像遇见久别的亲人,齐刷刷地朝我围来,嘘寒问暖,再就把我邀到家里,好酒好肉款待,一切收拾妥当,再喊几个人来作陪。先喝几个门杯,然后再相互见面,接着就要划拳猜令打几圈通关,最后再来加演的节目,不把你喝得天昏地暗决不收兵。
迁离这片故土的是堂哥。他用我们村子老先生的话讲,教了大半辈子的书,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娃。可偏偏造化弄人,由于婶子去世早,堂哥初中就辍学回家,和伯父在地里摸爬滚打。才开始那几年,他种庄稼、兴烤烟,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几年光景就把祖父留下的那两间烟熏火燎的旧房子打倒,盖起了三间宽敞明亮的青砖瓦屋。按说,堂哥应该满足现状,成一位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可他偏偏不按常规出牌,却跑出去打工。这一跑半年杳无音讯,把伯父急得天天在村口张望,坐在灶膛前摇头叹息。一直等到年底,确切说应该是腊月二十三,堂哥回来了,他烫着当时时兴的卷发,提着一个双卡录音机,戴着墨镜,操着西安口音,从村口回来。他一回来,对整个村子就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石头,乡亲们终于明白,外面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大?翌年春,一些乡亲就跟着堂哥一块儿混外面的精彩世界,把地里的农活留给妻子。堂哥在外打拼几年,注册了一家公司,在省城买了一套豪宅,从此在那儿生根发芽,风生水起。
我在十年前也离开故土蜗居在城里,像一个鸟笼子一样把自己悬挂在半空,上不沾天下不挨地,过着没有根的浮萍生活。这十年,我真正体会古人所说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含义。有时在楼梯碰见了邻居,不知他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他在哪里高就,相逢点头微微笑,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就把门“砰”地一关,其余就一无所知。逢年过节冷冷清清,连个鞭炮都不许燃放,更别说像老家一样敲锣打鼓唱几段花鼓了!偶尔酒瘾发作,想炒几个小菜,约三五个朋友痛饮一顿,可算来算去,认识的人没有几个,能够上朋友的更寥寥无几,就愈发怀念故乡的那种乡情与亲情。
没过两年工夫,村子里的乡亲大都举家迁移,纷纷寻找适合它们自己生存的土壤。有的迁到县城,有的移居到乡镇街道,还有的为了耕种土地,迁到山根公路边,一年四季两头居住,农忙了在山上安营扎寨,忙完了都回到山下休息。偌大的村子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七八户人家,只有那些铁匠木树还威风凛凛伫立着,俨如孤苦老人守卫村庄。有时谁家偶尔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大家愈发怀念过去的温馨时光。今年春节,我回趟老家,水还是那样晶莹清澈,平整的梯田上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偶尔经过几个院子,因年久失修变成了断壁残垣,有几座房子竟成了废墟。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在故乡重新建一座新房!
是的,在故乡重新建一座房子,让流浪在外的游子有一个根脉,顺便安抚一下漂泊的灵魂,让袅袅的乡愁在现代的社会里永续发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