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十月六日,仲秋,申时三刻。天色阴沉不见大日,北风渐起,浪头不停拍打岸边层层叠叠的扭工体,溅起的水花漫天飞,大珠小珠落在面上,带着些许凉。昨个电视里说,月夕之日河海交汇之地有疾风大浪,本不在意。未曾想这平日里极不靠谱的天气预报,今个偏生应验。
防波提被海水浸的有些湿,一只被浪打昏头的潮虫顺着石缝往这边爬,被某屈指弹飞。起身紧了紧冲锋衣的领口,嗅着风中裹挟的那抹海边独有的腥味,看着远处卷起层层叠叠白花的海面,思绪却在瞬间远去。
当是将要半百的缘由,这些时日总会在不经意间神游太虚,往日的种种如拖曳长尾的天保一般,在眼前悠然划过。想来也觉有些好笑,老话说将死之人眼前生平走马,某这身子骨还算硬朗,一顿饭依然能吃它三四个开花大馒头的糙汉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敏感?竟有些小娘凄凄切切的,悲风伤秋之意。
知天命的年岁确实有点邪性,便某这耿脖子的倔种脾气也生了变。怨不得相扶大半辈子的内子打趣,这生了白额的吊睛虎,怎么未成山君,倒作了话本里狐媚幽怨的妖?忆当年,那也是胳膊可以跑马拳头能够站人的莽匹夫,岂能受得了如此编排?怒发冲冠豹眼圆睁欲待雄起,却被沾染了深秋霜意的眉目温柔一瞥惊了心。这个,山君当不成作个妖也不差,河东狮猛,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日月如梭转眼参加工作已经整整三十个年头,想当年虎背蜂腰意气风发的虎贲儿,终究作了脑满肠肥的胖山君。在这团圆佳节还被河东狮逼着来此风浪之地取渔获,海风凛冽入肺腑,透心凉,憋屈啊!
不对,内子说过,是狐媚幽怨的妖,怎敢自诩山林百兽之君?
浮生半世,离别苦欢乐趣,人间喜怒哀乐尽数尝遍,所历何止万千,可能称得上得意的只三两事。与喜河东狮吼的内子结秦晋之好是一,得一双相差十一个酷暑严寒的儿女则是另一二。笼统算便是三两,说不得也能当做二一或一二。某国学算学,皆是体育教习张夫子棍棒底下学的。前些时日与他祝七十大寿起了口舌,曾说某这犟脾气的莽匹夫,便是那一条路走到黑十头牛拉不回的驴,真真的朽木不可雕,腐泥一般的烂!闻张夫子言语满堂宾客皆默然,唯某仰天笑,弟子无术尊长无能,丢脸这事儿,他老人家得占七分。
脑仁杂思诸多,转眼又是三刻过去,心里越发焦躁。昨个之所以急着找钓客下单,缘由便是去西域求学的好大儿突然要回。电话里陆上跑的半点不提,却是铁了心要吃某烧的酱焖杂鱼,还有顶盖肥的飞蟹,一只最少大半斤才好。西域求学方月数,好大儿学识不知有无长进,可这嘴巴却比之前刁了太多。本不愿搭理,筹谋以咸鱼饼子糊弄,奈何内子太宠那孽畜,却是一顿花拳绣腿,生生打服了还未变作狐媚幽怨妖的白额吊睛虎。迫于淫威不得不联系钓客帮衬,只是未曾想到,今个竟然起了这般大的风浪。
眼见海面浪涌越发的大,心里隐隐起了忧,怎么还不见钓船回返,莫不会出了事?老辈讲能上山莫下海,自然有其道理,阳刚雄峰终究比不得可吞食一切的阴柔归墟。渐大的风掠过双耳带着呜咽,心境一阵七上八下,实在担心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钓客的安危。若是因为自家孽畜的嘴巴让他造了灾,真就得懊悔死。心焦如焚之际,不经意的一瞥,却见昏黄的天水一线那边有黑点穿滔疾行。平日里昏花的老眼这一刻看得分外清晰,于呼啸北风里操舵斩浪的,可不正是戴着遮阳帽蛤蟆镜,身着橘红救生衣的钓客?
提心吊胆的看着钓船在风浪里起起伏伏,刻钟后总算靠了岸,某顶着浪花与他缚缆,忍不住絮叨:“你是跑海的老客,应该知晓轻重,这般大的风浪也往外出,可是要钱不要命了?”钓客不言语只是咧嘴笑,用力提起温桶递来,白森森的牙齿挂在海风吹黑的面上,似如浓墨里绽放百花,格外引人注目。携手把温桶提上岸,某迫不及待的打开盖子,眼睛禁不住一亮,渔获真就不少!
巴掌大的鲫瓜盈尺的鲈鱼,活蹦乱跳的海虾和张牙舞爪的飞蟹近乎满了桶,最了不得的,是两条沉在桶底翻了肚的红加吉,这可是少见的稀罕物!“今个是怎地了,你这憨货莫不是闯了龙王爷的水晶宫,擒了他的虾兵蟹将贴身侍卫?”如此收获真就是第一次见,心里着实有些喜。钓客又是笑:“老哥喜说笑,真要是去了水晶宫还能回?”“我远去了北仓沉船那里,这收成可入得法眼?”某的心肝一阵跳,北仓沉船可不止沉了一条船,虽然鱼蟹扎堆但水下情况复杂,寻常渔人便风平浪静时都少去,这厮莫不是疯了?!
某禁不住皱眉,相识多年彼此脾性也算了解,钓客性子稳,不是那种心血来潮便喜胡来的愣头青,今个的做派真就古怪。“老哥莫想太多,仲秋日团圆夜,孩子们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好这么一口,咋能不满足?”钓客喜笑,但凡言语唇角总是翘。“不过是我家孽畜的口舌之欲,何至于这般做派,若是出了事,你让某如何过意的去?”听闻钓客言语某眉头皱的更高。
钓客闻言先是愣,随后笑的前俯后仰:“差了,老哥属实想多了,若只是大侄子我真就不会往那边跑,咸鱼饼子糊弄也就够了!”得,不愧是脾性相投的相识,想法都是一样,好大儿生来就是糊弄的。钓客笑着解释,原是离家小五年的大姑娘回来了,他这当爹的怎能不弄点稀罕玩意儿招待?心中已是了然,可总觉有些堵。喜人的渔获是以命行险得来的,父爱如山,孩子们可能懂?
某不喜的嘟哝,钓客少有的息了笑,面上皆是五味杂陈的表情:“老哥哥,相识二十多年我也老了,这是最后一次出海,总要给自己有个完美交代。”钓客轻叹气,相濡以沫的妻早于十数个春秋前归去,自姑娘远嫁就只得一人海上讨生,这次姑爷外孙一起回来,就是要接他这老父走,不再孤单一人。某轻轻点头,自二十多年前相识,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家中事。心里既替他高兴,又有些哀伤。不过知天命的年岁,就有太多相识天南地北的走,再不然就是归了泰山府君治下,故人已去大半,心中悠然升起萧瑟。
渔获对分,鸿运当头的红加吉也是应景一人一条,临走前钓客递来一袋“小惊喜”,几个张牙舞爪的小八带,还有一个写在烟盒上的电话号码,那双皲裂糙手似如断木年轮般让人唏嘘。挥手送别相识二十余载的故人,某重重叹气,这一去山高水远,再相逢怕是遥遥无期。把渔获收入摩托车后备箱,看着已是巨浪滔天的海面一时有些出神,任凭浪花打湿衣衫,直到被有些惊慌的呼喊惊醒。
“大侠伯伯,大潮要来了,待在这里不安全,咱们赶紧走!”青年用力抹了把面上的水渍,推着某那沉重的七五零电驴子豁命往堤坝下面跑。这时某才发现天色愈加阴沉,原本距离防波提最少二十余米的浪涌,不知何时已经漫过了扭工体,此乃天文大潮才会有的景象!行八步赶蝉飞身上驴,一把将青年扯上后座,开锁、打火、挂挡、加油一气呵成,双缸引擎的轰鸣声里电驴子瞬息远去三五里。
“某记得钓客只有一女,你是他外室所生野种?”青年与钓客实在太像,和二十余年前初相见时简直一般无二。青年脸面一阵抖,猛摇头,言语颠三倒四的说。若非某的脑仁儿还未僵化,怕是九成听不明白。
青年是钓客大哥的儿子,做的也是搏浪讨生的活计,烟盒上的号码就是他的。钓客离去时嘱咐过与他电话,只是一直愣神早忘得干净。“大侠伯伯以后想吃海货给我打电话就行,与您的绝对顶好!”听闻青年言语某轻点头,便他这张熟稔的脸面,就知信得过。“说说,为甚唤我大侠?”从青年头上摘下一缕灰绿海草,疑惑的问,青年咧嘴,便这笑容也是和钓客一般无二的像。
所谓大侠二字来处倒也简单,便是和钓客初相见时的仗义相救,以一当十铁拳无敌,下山猛虎般的身影,钓客却是记了二十余载。青年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递来,当是拜会的见面礼,眼见他要离去,某却想起一事,开口问:“姓甚名谁,还有你家叔父?”青年闻言又笑,但觉叔父和大侠伯伯也是神奇,相交二十多年却连彼此姓名都不知晓,称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叫王禄临,我叔叫王福生,大侠伯伯,您高姓大名是?”
“吴敌!”
青年闻言愣,紧接叹服的竖了个大拇哥,随后拱手走人。某禁不住感慨点头,老父与某起的这名字,真就绝了!“滴滴~”汽车喇叭连声不断,扭头看,却是家中老驹,吱的一个急刹停在身前。面目狰狞的内子下车大喷三字经,天色变风浪起,却怎地也联系不上置身河海之地的莽匹夫,属实吓坏了她。某便不睬,只当在赏京韵大鼓,不过手机失了电,些许小事何至于这般癫狂?离家月数的好大儿也从车上下来,分别时间虽短,却已然有了某年轻时八九分的模样。
虎背蜂腰如松,行有恶风相伴,当年乳虎已成盘卧山林的斑斓大虫,甚慰!
内子见河东狮吼无用撸起袖子便是一通拳脚,某皮糙肉厚就当雨打梧桐声声慢,也是番情趣,待得累了气自消。少顷,好大儿看车,我俩携手踏秋观浪。说起钓客的选择内子也是叹气,故人远去,她又如何能不伤感?
“怪哉,你这老厮怎地表现如此淡然,半点不像平日的你。”内子好奇的说,递给她青年与的油纸包,打开看,却是两条品相上乘的咸鱼。“看到咸鱼时动了灵犀,悟了,释然了。”某轻声说,时光流逝燕去燕还,钓客走了青年来,某这白额吊睛虎即便死了好大儿依旧在,及冠年岁正是当空大日,炽热无比。人生就如断木年轮圈圈绕,便是枯死了,经得风霜雪雨后,终究会有新芽出。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我家夫君长大了。”内子那双沾染了深秋霜意的眉目看了许久,化作一声柔柔的叹。某撇嘴,长大有甚好,便是个狐媚幽怨的妖,还不如继续作那啸林的白额吊睛虎。“是山林百兽之君,怎能是玩笑说的妖?”不用言语半生相伴就知心意,俯首看那藏了白发的青丝,仰头却见一抹艳红从层层叠叠年轮般乌云里显现。
紧紧搂住半生相濡,某却是笑了,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