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儿女成年之后,总爱将妈妈唤作“老妈”或“老娘”,加一“老”字尽显亲切与怜惜,更显儿女的责任。而我的老娘,如今已是八十又五了,恰似这残夜孤灯,稍有点风吹草动,都尽显飘摇,于是夙兴夜寐之间都想为她老人家写点什么,为自己也为下一代的儿女们留下些记忆的碎片,供我们一生念想。
我的老娘一生劳苦,在偏僻的农村勤扒苦做,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养活了六个。其中的辛劳对于年轻的我们来说,自是无法想象的。陈家娇弱的小女子,在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纪,迈进了吴家的门槛,与我的父亲一起,作为长兄长嫂,照顾起一家三代人的生活,每天都忙碌得无法顾惜自己。幸运的是我老娘对爷爷奶奶孝顺,相处融洽,与姑妈、叔叔关系和谐,感情不亚于亲姐妹和亲姐弟,给我们营造了和睦大家庭的良好生活氛围。
我在八个孩子中排行最小,父母自然给了我更多的宠爱。小时候家里总是取笑我,老娘到田里去插秧,姐姐领着三四岁的我到田边,跳着脚喊妈妈要奶吃,为了避免她担心误了劳作,还哄着她说只吃二口、三口......现在讲起这个故事,自然让人啼笑皆非。但那个时候我年近四十的妈妈,为了我这个让她牵挂的小儿,每日无不是加速地消耗自己,来喂养我长大。
若干年后,姨妈告诉我们,我老娘初出嫁那会儿,外公总在家里念叨,他这个身体瘦弱的闺女,在清苦的婆家是否会被饿死。但外公有所不知的是,他这个弱不经风的闺女,为母则刚,尽管在孕期“怀相”极差,吃不进什么东西也没什么营养品可以供应,依然靠她顽强的生命力,为我们这个人丁本不太兴旺的大家庭,开枝散叶,养育了这么多孩子。作为最直接的后果,在我开始记事的年纪,老娘就已没了全部牙齿,靠满口的义齿来发挥咀嚼的功能,当她取下满口的假牙来冲洗的时候,那时我尚年青的妈妈则摇身一变,成了个瘪嘴的老太太!我作为她最小的孩子,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更多地则是见证了她加速衰老的经历和过程!!
儿时的记忆当中,我的父亲在家里极少,先在大队里做会计,后来又去经营大队的代销点,再然后又到乡里做了油厂的会计,家里的农活和家务自然都落在了我老娘身上。她不得不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加上她又是个极为细致、爱干净的人,自然更加忙碌,难免也会顾此失彼。那时候家里烧水煮茶是每日必做的家务,家里人口多,劳动量大,有一口固定的大茶缸,老娘每天必须要将茶缸提到屋旁边的河里洗干净,擦干了水,再拿回家装煮好的茶的。有一次可能是忙昏了头,她将洗茶缸的抹布遗留在里面,喝光了茶水才发现。这也成了我爷爷“取笑”他儿媳妇的“趣事”,常常提起。
尽管如此,爱干净、总洗涮仍是我老娘这辈子都改不了的老习惯,如今家里的老屋,多半只是她一人居住,早两年,她仍不忘搭台爬高去清扫柜顶的灰尘、墙角的丝幔,结果从凳子上歪下来,好在摔得不重,又腰痛了好久都不敢告诉儿女们。老屋是两层的,二楼基本上无人居住,但老娘还是定期会上去打扫,抹灰掸尘。老娘的腰比弓都要弯了,如何上下得了那个楼梯呢?!后来一问再问才知道,老娘是双手、双脚并用,真正使出了爬梯子的“本领”爬着上了楼,再倒着爬下楼的。唉,我的老娘啊,啥时候您才知道好好地休息休息?!
儿时记得老娘重重地摔了一跤,她担两桶粪去菜园,沟上搭的跳板折了,她重重地摔下去,把左边胳膊摔断了,导致年纪大了之后左边胳膊要么痛,要么无力、无知觉,成了我们永远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那时老娘的胃也不好,长期倍受胃病的折磨,但为了不给家庭增加额外的支出,有点不舒服,她都自己默默的忍受,所有的痛苦一个人慢慢地硬扛,直到后来挺不过去了,才到医院检查,确疹是萎缩性胃炎,医生说再不治疗都要转成胃癌了,于是才开始吃上药,为了省钱,她也总是把一天的药量化作两天来吃,以减少药费的支出。后来据说村里算命极准的一个瞎子,来我们家给我老娘算了一命,说她命里活不过五十岁,顺带也给我算了一命,说我命里是“懵里懵懂,挑担水桶,掉了一只不晓得轻重”,当时应该大家都觉得算得挺准的,只是老娘养儿育女的重任在肩,容不得她多想。而小小的我则在想,什么时候我可以快快长大,长大到可以帮她分担那些沉重的体力活儿。
但岁月却是个喜欢作弄人的调皮鬼,儿子们先后次第长大,又陆续踏上漫长的求学历程,然后到天南海北去工作,用我老娘的话来说,都“毛干鸽子飞”了。等到我上高中,爷爷、奶奶已至垂暮之年,老娘则更加忙碌了。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白天太热他们无法下地劳作,老爸老妈则借着月光在田间割稻,我到田边,不禁哽咽,老娘则笑着说“幺儿苕得连姆妈都不晓得喊了”,在我们那儿,“苕”是极傻的意思。我想那一刻是我青春岁月中,内心极其敏感、脆弱而复杂的时刻,但我的老娘却始终是我内心无比坚硬的精神内核!
2020年12月,我的老娘经历了她一生中的至暗时刻,我的老爸因肺癌驾鹤西行了。我不知道,他们一辈子的相依相伴、相爱相杀算不算是中国传统爱情的模样,每天我老娘总是早早起床,忙前忙后好一阵子,再大声呱噪地一遍遍喊我老爸起床,起床后给再日复一日地给我老爸冲一碗甜甜的蛋花水。老爸临终的那一段日子,他浑身痛,爱折磨人,连我老娘都哀叹,老爸不死她也要被折磨死了。但老爸终还是弃她而去了,剩下她在孤独的老年,承受切肤的丧夫之痛,作为她的孩子,我们也无不心如油烹。
安顿好父亲,我们都想把她接到城里生活一段时间,暂离老家的伤心地,但她却坚定地拒绝了我们的安排,她要留在老屋哪里都不去。那一段时间,我们在外面再忙都会抽时间和她视频、打电话,尽量想办法减轻她的孤单。在电话中老娘学给我听,老爸的遗像挂在中堂,红灯一照,就象活着的时候那样,老娘到后厨去忙活,就嘱咐“老家伙”看好门户,要有强盗敢来就掐死他......我不禁哽咽继而哑然,老小老小,一把年纪的老娘这是一个人在家里和老爸两个过家家......
想起2021年清明,我从深圳赶回老家,看望老爸有感而记的那首小诗“清明,我一路向北/做一个追雨的人/风烛残年的母亲啊/定是已生了一炉滚烫的火/等着烤干孩子湿透了的衣衫/温暖我日渐憔悴的心灵”,我的老娘啊,此生无论再苦再难,您都是我们心灵的港湾......
如今我的老娘,经过再次中风的打击,冲破了“八十四岁阎王不接自己去”的魔咒,在老家安静地生活着,有两个女儿相伴,跟着在线主播一起每天按时做做操,算是幸福而安详。我打电话回去,她除了开心,也会伤感,觉得自己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也劳动不了,又是浑身的病痛,是我们的累赘,希望自己早点死!偶尔我也会和她开玩笑,说之前算命她只能活五十岁,现在活的都是她努力赚回来的,多活一天也就多赚一天!!
其实我倒是想和我的老娘认真地说,老了老了,您照顾不了我们了,我们能照顾照顾您,逗您开开心,也是儿女的福气,您唯一要做地就是好好地替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