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生土长的连平人,河源于我无疑是嵌进骨血的生命脐带。这里的黛山碧水和丰茂人文滋养了我,把我从一片风养成一片云,再从一片云养成一片叶,又从一片叶养成一粒胚胎,着床在母体内最终成为我。我稚嫩的灵魂全然来自这里的风、这里的云,这里每一滴雨水皆与我涌泛浑然一体的夏炎秋暑,我的思念融进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脉络,一岁岁一年年,日渐生长茂盛。
我的家在连平县很偏僻闭塞的一条小山村,四面环山,与世隔绝,乡亲皆称为“船形地”,又叫“中莞洞”,一条名曰“高莞河”的湾湾碧水从北向南蜿蜒流淌,平素灌养了100平方公里土地和生灵,哺以衣食,间或也肆虐几个春秋,夺其蓝缕。“高莞河”承载了乡亲对江河湖海的所有梦想,也承载了少年奔赴远方的所有希望,它孕育出家乡的毓秀,也传唱许多动人的歌谣。
在11岁之前,我是一个放牛娃,在这个乡间僻境它是我意识界的全部。直至上了初中,我依然每天牵一头老黄牛走进清晨,深涉山坳,放老黄牛四处啃草,我则在山涧阴凉处捧一本古籍苦读,然后在山涧的大青板上纳凉睡去,直至黄昏老牛“哞”一声把我唤醒,我才翻上牛背,唱着一首首狂放的民谣俚曲回到村庄,当先在牛棚安顿好老牛,撒下草菅,乘着星光挑几担井水回家,吃祖母早已炖好的红薯饭,对着弯月睡去。那些年,放牛是我冲龄之年后的主要劳作,直至老祖母仙去了,我痛哭一场,除了放牛,还要每天打柴篝火,煮一家人的饭粥。
日子过得充实却不算美好,但我依然固执地爱我的家乡。我的祖居坐落在僻境北部,因为是乡中豪绅,在道光年间盖起全乡最恢弘的土堡碉楼,名为“胜合”。屋后有一座雄壮大山,翻过去便是和平县青州镇,七百年前王阳明在那里剿匪。晨起,山上有云雾笼罩游弋,青黛色山体若隐若现,似水墨长卷缓缓铺展。迟暮,山上撒一道金黄,启蒙我所有诗意的遐想。溯源开去,说起来七百年前我祖还世居和平,王阳明也在和平,想必他们在乡间小径相逢不相认吧。正德年间,王阳明在青州山的东面,我祖也在青州山的东面;王阳明翻过青州山的西面,我祖恰也翻过青州山的西面。那几荒年,我祖是一介流落他方的穷途之户,携家挈口从和平迁入忠信,离乡别井谋求生计。无论案牍与劳役,他与王阳明在人生的轨迹上无限次偶遇了,又无限次错过了。我今日无比推崇王阳明鼎圣之尊,如果我祖泉下有知,想必当时会想方设法与王阳明成为挚友,以便我今日有更好的谈资和学力。我诞生的地方却不在土堡碉楼,尽管祖上富甲一方,到父辈那一代已然居无定所,终究抵不过时代的洪流,解放初期,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我的父母靠着每天做体力活,央蹙在邻人的古宅边合伙盖起一座新围屋,忝占其半,甫有了家。我得以在这座围屋里出生。那是一座泥砖土墙的瓦房,五开三进,毫不起眼,却尽揽着三川五岳,百涓汇流,门前凤凰、麒麟、朱雀等圣山尽收眼底。屋后地势拾级而上,一颗古榕张麾如盖,掩护着围屋,再后面是我祖建造的城邦古堡,最后是一座巍峨高山,名曰“观音坐莲”。屋面前那条“高莞河”也极端友好,出门不过数步,一个纵身便可哧溜溜跳到河流游泳。夏日午后,河水清凉,瞬间清淬了务农人的烦嚣。少年时期,我饮着这水长大,灵魂也被淘洗得澄澈。
多少年足不出户,最远不过出到一个名叫“忠信”的镇圩,那里熙熙攘攘,街市稠密,是我15岁前所能抵达的最远方。平时我不甚出户,惯常在围屋的天井边听老人讲古,月光漫过雕花木窗,故事里的忠孝节义、耕读传家,听在耳里,种进心底。尤其是父亲老生常谈颜氏世家的往事,“一门三世四节钺,五部十省八花翎”,因此我稔熟知颜希深、颜检、颜伯焘等祖祖孙孙的显赫历史,心生景仰,如梦似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下深深的烙印。长大后我不惜长途跋涉,多番前往在颜氏世居之地瞻仰,流连驻足在颜伯焘的兴学之地,久久不愿离去,也每每在鸟稀人静的傍晚行走在颜伯焘的归途,看着日薄西山,这份快乐无人能懂。
在我15岁那年,大哥外出打工带回了一张壁画,上面绘着新丰江水库枢纽的雄伟景象,我方才初晓河源有一座人工湖水库。虽然我出生所在的“中莞洞”有一座高莞水库,然而比及新丰江水库,却远不可同曰而语。万绿湖水温柔灵动,如镜收尽天光云影,蓝绿纯粹深邃。驾舟湖心,桨声搅碎倒影,波纹载着阳光碎金漾开,水鸟啼鸣晕出乡愁。又十年,新丰江水库更名为“万绿湖”,坝面上还留着陶铸的题词,观光者打五湖四海接踵慕名而来,而在我心底依然觉得“新丰江水库”更加亲切,仿佛这才是我的私人藏品。每次回家,我驾车从粤赣高速掠过,途中看一眼新丰江水库,慰解我心内翻涌的思渴。在新丰江的涵养区内,潜藏着前全国人民法院院长肖扬的故居,也深藏着颜伯焘的族地,那里都是河源人民的守望之地。
从粤赣高速往北行走四五公里便是东源、龙川,东江河恣意磅礴,涤荡在粤东之地。那里发生过许多战争,也将许多苦无生计的人群赶到东洋、西洋和南洋,最终成为一代雄主。我每次往返东源、龙川,都会在义合流连忘返,不仅因为那里有我数不清的朋友,更因那里屹立着阮啸仙故居、苏家围和佗城古镇。苏家围,那是我的精神图腾。我记不清曾多少回在苏家围徐步漫行,不为别的,就为了与一千年前的苏子瞻重逢,我踩着他的脚印,他载着我的脚印,我继承他的练达,也继承他的使命。
如今我终于长大,自诩为一个贯通古今中外的智者达人,虽然鲜少知音,却丝毫不影响我那份怡然自得的快乐。我不仅爱苏东坡,也酷爱王安石;不仅爱着王安石,还酷爱整个大宋王朝,酷爱“和辑百越”的南越王赵佗。正是他们,让我看到了和睦共融的光辉和美好,这是我天生的佛性与慧根。我常常开车去佗城,哪怕在城门面前只能逗留片刻,也会不辞劳苦一往。我到龙川学宫面前踅寻记忆,在循州治所面前亲吻那片土地,人来之时我静目伫立,人往之时我紧依先贤,他们从中原来,带来智慧星火燎照这岭南大地,直至今日终于有了我。佗城古邑见证过秦时明月汉时关,我看见古邑,就如同看见了秦汉烟尘滚滚、月明星朗,看见了诸子百家向我走来。
许多年过去了,河源的山山水水一直是我割舍不掉的脐带,河源的历史人文是我厚重而温暖的襁褓。九连山脉峰峦横亘,如同巨人撑起我的精神脊梁。山的褶皱滴着先祖垦荒的汗渍,那些古老石屋也存留着先祖的掌印,我守望山川河流,如同守望先祖的嘱托。我的笔锋固然要写雄伟诗篇,但我首先要蘸万绿湖的水,首先要书写九连山的巍峨。我是河源山水孕育的种子,在人文的沃土里发芽,无论走到何方,河源的山水都是我灵魂深处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