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百无聊赖,到荔湾湖走一走。荔枝湖如一块镶嵌在广州西关的碧玉,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荔枝湖的历史早在三千年前便已开篇,起初这里是一片长年盛水的沼泽地,蹙水成滩,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老西关内。1958年4月,在当时广州市人民政府市长的带领下,勤劳的广州人民在沼泽地上开挖出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总面积约40万平方米,分为小翠湖、玉翠湖、如意湖、五秀湖四个湖面,彼此连成一片,命名为“荔湾湖”,作为广州市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三大市政工程之一。如今的荔湾湖,已是市民休闲度假的好去处,园内树木成荫,绿草如茵,桥曲栏回,亭台楼榭错落其间,一派浓郁的南国风光,最能迷醉游人的眼。
从泮塘总站进入荔湾湖,湖周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片成片的荔枝林,林内散落着一座座古色古香的房屋,让人恍惚觉得荔湾湖就是家门口的湖。荔枝湖南端开了一道口,碧水恣恣勃勃地流淌出去,便形成了荔枝湾。荔枝湾曲水蜿蜒,在荔湾大地上洋洋洒洒地铺开,像一条长龙迤逦着向白鹅潭而去,继而汇入珠江,谱成一曲独属于广州的雄壮岭南乐章。
恍惚间总觉得,三千年前的荔枝湾,该是被无边荔枝林淹没的模样——紫林接天,硕果满枝,那该是何等壮美的景象!初春时,千万片嫩叶在雾中泛着靛蓝,仿佛有人把整个蔚蓝天空揉碎了,撒在枝头;到了盛夏,晚霞又将绿里透红的果实染透,让那些挤挤挨挨的荔果最终红得发紫,风一吹,整树果实轻轻摇晃,恰似天边的火烧云坠落在人间。“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荔枝湾的荔枝,颗颗饱满,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酿成了岭南千年传唱不绝的歌谣。到了五月荔熟时节,满树赤红的果实,宛如谁家把过年的红灯笼全挂在了树上,经烈日烘烤,愈发赤红,也愈发甜蜜。轻咬一口,浓醇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正应了白居易笔下“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的描述,鲜甜裹着清香漫过味蕾,也漫过一代又一代岭南人的记忆。这是夏日最慷慨的恩赐,是岭南人茶余饭后犒劳自己的珍味。难怪在这样的美食滋养下,岭南人的舌尖愈发敏锐,让“吃在广州”成了最当之无愧的美誉。
也有人说,岭南的荔枝种植,是从陆贾之后才开始的。相传公元前206年,汉高祖刘邦派遣陆贾前往广州,游说赵佗归汉。当时陆贾以西村为驻地,沿着荔枝湾开辟了无数莲塘,栽种莲藕、荸荠、菱角,又在岸边种下成片荔枝,渐渐经营出规模可观的产业。日子久了,陆贾的庄园竟孕育出一幅兼具大汉恢弘气象的画卷,那无边无垠的荔枝林,便是其中最壮美的一笔。我向来推崇陆贾的功绩,却对“陆贾种植荔枝”的说法存疑:荔枝从成苗到结果,少说也要五六年,汉高祖怎会容忍陆贾用五六年时间,只为栽种荔枝,再谈说服南越王接受诏命之事呢?
岭南人对荔枝的偏爱,历来有据可考。荔枝湾盛产荔枝,晋代已有记载,嵇含的《南方草木状》最早系统记述了岭南荔枝。唐代刘恂的《岭表录异》也详细记载了广州荔枝种植的情况,当时岭南还建有专供赏荔的“荔园”。五代十国时期,南汉在荔枝湾修建“昌华苑”,苑内遍植“红荔”,正式拉开了荔枝湾的繁盛序幕。南汉后主刘鋹每到炎炎夏日,都会在此大摆“红云宴”,邀请八方宾客、群臣百官开怀畅饮,正如诗句所咏“红尘笑罢宴红云,二百余年荔子繁”,其穷奢极艳之态,尽显当年荣华。宋代陶谷在《清异录·果》中记载:“岭南荔枝固不逮闽蜀,刘鋹每年设红云宴,正荔枝熟时”;顾文荐的《负暄杂录·欐枝》也提及:“南汉刘鋹每岁设红云宴,则窗外四壁悉皆荔枝,望之如红云然”。到了明代,荔枝湾水系不断拓展,昔日蜿蜒的小溪流已成汪洋大河,最终汇入白鹅潭江面,幻化出水乡泽国的繁盛景致。彼时广州城进一步向城西发展,荔枝湾河涌如网,渔舟出没于荔林间,渔歌声回荡在碧波之上,“荔湾渔唱”由此得名,并被列入羊城八景之一,这一景致最早见于《广州志》的记载。清代,荔枝湾则因“海山仙馆”声名远扬,宣统年间的《番禺县续志》载:“海山仙馆在城西荔枝湾,潘仕成别业……池广园宽,红蕖万柄,风廊烟溆,迤逦十余里,为岭南园林之冠。”近代以后,荔枝湾出现了许多画舫游艇,每到朗月夏夜,画舫往来穿梭,游人乘船饱览风光,荔枝湾在民众心中,更成了堪比蓬莱仙境的南国苏杭。
而我最关心的,是达摩祖师初到广州时,在西来初地滨水而居的那段时光——他是否曾在这片古老的沼泽湖中涤身洗礼?是否曾在荔枝林下静候皇帝的诏书?又是否曾在湖边悄然思念遥远的天竺故乡?
岭南人对荔枝的偏爱,早已铭刻在地名之中。珠江河畔这片十数平方公里的河湾,不冠以“珠江”之名,反倒以“荔枝”命名,称作“荔枝湾”,后来更索性简称为“荔湾”,仿佛怕日子久了,会淡忘这份深入骨髓的甜。苏东坡被贬岭南时,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字里行间满是对荔枝的痴恋。倘若他当年踏足荔枝湾,见着荔影映波、红果满枝的景致,定会与这片水土的魂魄相惜,写下更为热烈的词章。张九龄作为土生土长的岭南人,写起荔枝更是入骨三分:“朱苞剖,明珰出,冏然数寸,犹不可匹”,剥开绛红果皮,莹白果肉如美玉般剔透,那份独属于南人的甘滋,恐怕是他梦回乡关时,最先惦记的滋味。陈辉在《荔枝》中写道“南州六月荔枝丹,万颗累累簇更团”,如今虽不见当年连山连海的荔枝林,但“荔枝湾”三个字在地图上依旧鲜活滚烫,正如薛能在诗中所言“岁杪监州曾见树,时新入座久闻名”。有些风景或许已遗落在时光的沙漏里,却深深镌刻在人们的记忆深处,编织进街巷的肌理之中,只留一个地名,便足以让这份牵挂在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中不曾遗忘。
荔湾湖边的古榕树下,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清代《荔湾竹枝词》的诗句:“荔枝红熟绿荫稠,画舫人歌古渡头”。站在这个曾是古渡头的地方,我品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甘甜:一种是荔湾湖边如红云般绽放的荔枝果,带来唇齿间的食味甘甜;另一种是文人骚客留在荔湾湖的诗词歌赋,带来心底久久回味的精神甘甜。正如今日我们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在后来人的“古渡头”,也能依稀听见当年的“画舫人歌”,让荔湾湖的故事,在时光里继续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