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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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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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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新路138号

时光画廊

厂区被夷为平地,时值癸卯年的夏天,距离企业破产整整十六年。

当我从废墟里找到粘满泥污的门牌时,“运河路102号”的字样显得有些陌生。离开前,它叫常新路138号。地是这块地,点还是这个点,对着古老的运河,河水微腥的气息,过往船只悠长的汽笛声还是那么熟悉。门口西边的香樟,是我们初到那年种下的,二十多年来开枝散叶,早已长成一把大伞模样。任厂内风云变幻、苍黄翻复,它俨然站成了局外人。

坐在横沉的门牌边,深深凝望这片26万平方米的土地,无法想象那个建筑群是怎样被毫无保留地铲平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是:暴破声里,几十幢厂房、仓库、办公大楼、高耸的工业烟囱、还有破败的食堂、卫生所、幼儿园一起应声倒地,万丈尘土暴涌而起,工会窗前的大树在锯齿中呻吟,一群猫狗于惊慌中四处散去……

先于这群猫狗散去的,是我们,数千名集团员工。

在时光机里,倒回去,再倒回去,寻找企业的画像。

它创办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作为全国最早开始生产大中型客车及底盘的厂家之一。一出生便站在高位,它领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在客车制造领域,留下它浓墨重彩的一笔。

最辉煌时,各种设计、生产技术都处于全国领先阵营。市场占有率一度排在全国第一,它生产的“长江”牌客车在全国乃至世界的城市道路上驰骋。我们的履历曾与驰名商标一起,挤入生产无人售票公交车的首轮,制造的城市客车在全国第一批BRT(快速公交系统)的车道上拉开油门,开足马力,骄傲地长鸣。本世纪初,企业卷入一场资本纠缠,它终在历史进程中被狠狠地击中了要害。2007年,宣布破产。

一只飞翔的雄鹰,被生生折断了翅膀,从高处跌入深谷。灾难性的疼痛,迅速波及到这片热土上的每一名员工以及他们的家属。

如戏人生里,一场大规模的聚散别离,曾那样真切地上演……没有剧本,演员们真实地演绎了自己。一个个沉默的背影走出大门,左转或是右转,然后淹没在人群里。

我们相似得如同批量生产的螺丝钉,同被运送到常新路138号执行制造城市客车的使命,只是螺丝钉分别被钉进了车身、底盘、座椅等不同部位。本以为命运将我们绑定在同一辆战车上,岂知时代的滚滚车轮终又将我们带向四面八方。

这片洒过汗水和青春的热土,实在不忍责怪。它纵有百般失误,千般短缺;任它头衔和马甲都褪尽,辉煌不再;任所有的曾经都声色俱失,仅存一个空空的旧址。它仍在我们心头,一边五味杂陈地痛心,一边藕断丝连地眷恋。


旧址深处

上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它鼎盛时期,我与它结缘。

如果说初出茅庐的心是一粒见土就发芽的种子,那这家国企就是这座城市最初收留我的第一把沃土。这扇大门成了我从象牙塔出来停靠的第一个站台,一驻足,便是十多年。

喜欢那时的厂区,装满此起彼伏的早安声、上下班清脆的自行车铃、落笔写文稿的沙沙声、财务处老会计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厂区道路上,各种客车配件、半成品从一个流程车间运向另一个流程车间,铸造、钣金、焊装、总装车间、涂装生产线,到处热火朝天。常看到一批批挂着大红花的成品客车,长龙般开出工厂大门,驶向全国各地。

那时的食堂,总有甜香的炒干丝、酥脆的麻糕饼、春季的香干马兰、味道与颜值并存的红烧狮子头。职工们拿着饭票在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欢快地攀谈,手里的不锈钢饭盒不期而遇的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它不间断地把四季的味道投喂给我,令我迅速并愉悦地溶进这座城市的烟火。

教导我要“一粒米、一粒米地努力,总会捧上一碗饭”的师傅。她常拉着我的手絮语般地引导、点化,在母亲缺席的异乡,她恰好填补了一位优秀长辈的角色。是她手把手教我从整理单据开始到如何从数据里分析规律。此后我长达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日日拎着小数点在阿拉伯数字间挪动,不厌其烦地将它们排列组合,这份专业和专注都深得师傅真传。

如今我也悉心引导、带教着别人的孩子,我的孩子在更远的他乡接受导师的带教。以这片土地为起点,实现了简单的传承与轮回。

一份感激,如影相随;一些旧物,长存情义。

至今留着几份厂报,还有那张编辑部为通讯员办理的市图书馆《借书证》。此刻笔端饱含深情的文字与这些旧物件之间连着跨世纪长长的因果。正是发生在旧址里的一份馈赠和鼓励,让一条毛毛虫在阳光下醒转了蠢蠢欲动的心事:想要蜕变成一只小小的蝴蝶,沐浴着文字的芬芳,轻轻煽动翅膀。

对这片旧址念念不忘的何止我一个。在厂区还未拆除前,曾专门驱车陪着已至耄耋的老师傅回到这里。再次迈进常新路138号,她激动地对我说,世上再没比此处更能令她动容的景致了。

我们在纵横的厂房间、各个熟悉的转角、走廊,兜兜转转,贪婪地按下快门。努力记下每幢陈旧的建筑、谙熟的大道抑或小径,甚至寂寥的穿堂风声,阳光下沉默的倒影。那一次,从师傅的眼睛里真切地看到,每端详一处旧物,都有各种各样美丽的回忆或淡淡的伤感在她的灵魂里进进出出,就像她毕生的韶华在眼前驶过。

那一次,我们看到一群新旧不一的建筑,尴尬地守在原地,像一枚枚被弃用的棋子。散落各处的文件夹、废弃的纸张、露出海绵的座椅和长木柄的拖把东倒西歪地躺在一起,似荒野里相互依存的落难兄弟。墙角处,几只空空的酒瓶,一只塌了跟的黑色老布鞋,特像一个内容跌宕起伏的故事现场。故事的主人,成了永远的谜。

镜头下,还有一些被后来的时光涂鸦上去的痕迹。

爬山虎大摇大摆地占据了很多面墙,它的触角沿着破损的玻璃窗钻进空旷的屋内,肆无忌惮地开枝散叶,随性开拓领地。几片塑料皮卡在窗户的缝隙里,极像是被风随意塞进去的。所以一遇风来,它们就拼着命地摇晃,试图引起注意。岂知命运的大手总有它的不可抗力,螳臂当车本是个笑话,小片塑料皮实在连螳螂的手臂都不如。它们终需继续在夹缝处维持着现状,老老实实做爬山虎的点缀。

几条陌生的野狗,汪汪汪地狂吠着,试图逼迫我们离开它们的领地。从背包里取出面包投喂给它们,旨在传递一份善意。我们无需像俄罗斯与乌克兰、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那样引燃激烈的战火。世界本是共同体,没有孤胆英雄。更何况这片区域不过是沧海一粟,它仅是个载体,记录了一个偌大群体的酸甜苦辣、青春、甚至爱情。也同步记录了两个恋旧的人与几只流浪狗在这片废弃的旧址上,彼此对峙的小段剧情。

我们都曾是它的主人,我们也终将成为过客。


灼灼韶华里的烟火

搀扶着师傅一起走进工厂宿舍区,就如同走进了更为密集的情感丛林。

宿舍区与厂区毗邻,仅隔着一碗汤从起锅上桌到摆好餐具的距离。它独立于工厂又极大程度地依附于工厂,厂荣俱荣,厂衰俱衰,是打着时代烙印的命运共同体。集体宿舍、筒子楼、老破小的楼房,共十几幢,住着老、中、青三代人。在这里,一代人自有属于一代人五味杂陈的回忆。

住过的大学生宿舍楼仍在,现在成了危楼,封了入口。这里住过一批又一批正当年的姑娘、小伙,大多是受笔墨蛊惑,离乡背井出来领略精彩世界的愣头青。他们一点就燃的青春曾作用在车身飞溅的电焊火光中,在整车设计图纸的画板上,在底盘错综复杂的线路与构架间。他们曾驻足这里,以这家国企为起点,扑楞稚嫩的翅膀,努力地尝试飞翔。

用于已婚员工居住的筒子楼也仍在,只是再无人居住,过道一片漆黑。好在最后撤走的人还留下一盏感应灯,它被贸然的脚步声唤醒。灯光一亮,斑驳的墙体、一个接一个的自制灶台、遗弃的水桶连同那狭窄幽长的走道一起出现。与灯光一同苏醒的,还有那些比斑点还要多的记忆。

当年那些相熟的左邻右舍似乎瞬间又都回到这里,她们侧着身子走路,隔着老远打招呼;年轻的夫妇高声吵架,门里门外地打,也忙里偷闲地生儿育女。日子忙碌,但生活的环节一个也没落下。他们白天奔向同一个厂门,夜里又共用同一个水房,同一间厕所,彼此的气息相互缠绕。日日重复的画面是,孩子们在拥挤的过道里追逐打闹,主妇燃起烟火,在多重的菜香和煤球味里,在邓丽君甜蜜蜜的歌声中,几十户人家就那样在岁月深处热热闹闹地将人生交错叠加在一起。

如今喧嚣远去,只有矮旧的楼房里,住着少数老人,静静等待拆迁。

依托工厂和宿舍区生存的,还有那条生生被脚步踩实了的“常客一条街”。它本是从宿舍通往外面的小路,因了人气的旺盛便演变成了小小的商业区。抬头是纵横交错的电线,下面两排矮小的店面里应有尽有。小菜场、理发店、五金店、补胎的、缝衣服的,最多的还是小饭店。得闲的同事们在这里小聚,几盘下酒小菜,谈尽厂事、家事、国事以及天下事。

冬天的夜晚,家长领着孩子从集体澡堂洗澡后回家,他们手牵着手一路说说笑笑,顺道去小店里买点家居日常。湿漉漉的头发很快结成冰条,清冷的月光下,女人和着脚步的节奏甩动长发,便能听到碎冰吟唱的声音。那和着清风明月的发梢冰吟,多少年来一直余音绕梁。

它实在是峥嵘岁月里独特的天籁,更是旧时光里柔韧的绝响。

如今电线依旧慵懒地交错在头顶。但菜场早已关停,少有几家小店仍开着,门前冷冷清清。这条越来越显空旷的小街,不知又会填补进多少人绵长的回忆。


生命里的呼啸回响

宿舍区的老槐树下,我那白发苍苍的师傅久久盯着一位正在整理废旧塑料瓶的瘦小老人,待那佝偻的身影抬起头时,两人对视,嘴角轻轻颤抖,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迸出一句:怎么是您?

这惊喜之下的问候,有着隔世的凄凉。她们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像要努力拽回一别十多年的光阴。

老人一家都是原客车厂工人,企业破产,家里四个劳动力都放了无限期的长假。他们挣扎了好长时间才一点点驱散笼罩在家庭上空的乌云。花甲老人扬着笑容安慰昔日老友、筒子楼的旧邻,说自己身体好,闲着也是闲着,拾点废品,美化环境还可以外面看看风景。

如果说曾经的国企是一艘带着我们远航的大船,那么被破产光顾的人生滋味就是船行至大海中央,突然被宣布船已废弃,需要自行想办法去到彼岸。

错愕、恐慌、茫然,是每一个员工以及背后家庭最初始的反应。一个庞大群体同时面临命运的巨大拐弯。

一刀切下的韭菜还有参差不齐,更何况人?

50后、60后的一代,破产时离退休还小,进企业又被嫌老。半生已过的他们,受身体、学历、技能、年龄的限制,再就业成了概率性事件。有人只好拿着买断工龄的有限资金开饭馆、服装店、小卖部之类的小本买卖;有男同事选择去当保安,女人们则从事家政服务类;有曾经安装方向盘的去做了快递,曾经拧螺丝的手在菜场拼尽全力地剁着猪蹄……

离厂后更显山露水的也大有人在。他们像阳光下的蒲公英,被风吹向各个领域。一些潜力被激发,一些才华重新苏醒。有利用下岗工人再就业政策成功转型,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在各处开出连锁店的,收入翻的不是一倍两倍;还有利用自己的技术和能力开厂创业的;很多人在新单位干得风生水起。

这个群体终在彷徨、迷茫之后,勇敢地接受挑战和磨砺。在改革浪潮中将岁月重启,重新寻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们彼此还会有些交集,相互扶一程、拉一把。都因一份昔日同呼吸、共命运的交情。

这一天,我们聊了比香樟叶还要多的人和事。聊着、聊着冷不丁会爆发出笑声,笑着、笑着又禁不住红了眼睛。这一天,也依然听到阳光下波澜壮阔的蝉鸣。

厂区已夷为平地,宿舍区也很快会等来拆迁。常新路138号的一切,终将被推土机轻而易举地删除,尔后重装系统。

那些被称为时代“风浪”和“阵痛”的东西,不是我的镜头和小小篇幅的文字所能承载得了的。但它一定会在一代人的生命里呼啸回响。

最后一次在大门的中心位置站定,深深鞠躬,至谢这块土地,也以此作别我们的青春。这页巨大的空白纸张,很快会被另一群人的青春脚步踏响,重绘新篇章。而我,也将冬夜碎冰的吟唱装进行囊,转身离开。

离开是另一种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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