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他参加了八路军129师东进纵队。虽然身体瘦弱得像根麻杆,但是他打日寇,除汉奸,机智勇敢,不久就在部队上入了党。为了粉碎敌人的扫荡,壮大抗日力量,部队派他回家乡发展抗日武装。他回到地方后在各村建立堡垒户,发展党员,很快就发展了一批抗日的骨干力量,仅在他自己的一个村里就有二十多个青壮年经过他的介绍参加了八路军的抗日武装。
这天晚上,他正在一个村子里开会,十几个鬼子和百十个伪军忽然包围了村子。在突围过程中,为了掩护同志,他的大腿挨了一枪,被敌人抓进了据点。
在据点里,面对严刑拷打,他始终坚持说自己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看看一时难以撬开他的嘴,鬼子曹长决定暂时先把他关押起来,三天后再押送到德州城交给日本特高课审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前的处境,于是决定伺机越狱。趁着看守的伪军给他送饭的时候,他假装失手将碗打碎,悄悄藏起一块碎瓷片。晚上,他就用这碎瓷片开始在牢房角落里挖洞。平原土质松软,第二天半夜时分他终于将墙角掏出了一个窟窿。这窟窿太小,旁边又有砖石,可是他身子瘦,他拼劲全身气力硬是挤出了牢房。
牢房外面就是黑黢黢的原野,他顾不得身上各处的伤痛,也顾不得辨清方向,趁着敌人还没有发觉,拖着受伤的腿一直向前跑。天快亮的时候,他接近了一个村子,看到村前的大樟树,他知道,这个村子叫八里屯,村头北面有他的一个堡垒户。他刚刚爬到这家的院门前,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地窖里。
堡垒户夏大爷告诉他,那天早起开门发现他受伤倒在地上,就把他偷偷背进院子藏了起来。他浑身是伤需要药品,为了能给他顺利地买到药品,情急之下,女儿秀姑故意用刀划破自己的手指,谎称是给牲口铡草时被铡刀切伤。村里人知道秀姑眼神不好也没有人怀疑,这样才给他搞来了一些伤药。这两天村里也曾经来过一群伪军搜查逃跑的八路,可是他们并没有寻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秀姑是夏大爷的女儿,她长相俊秀,就是眼神不太好,有时离得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对方是谁。以前他经常来这村里,两个年轻人都很熟悉,也互有好感,有时他开玩笑故意称秀姑为“瞎姐”,秀姑反唇相讥叫他“猴子”。
当秀姑再一次来给他换药送饭的时候,他看到秀姑的手指裹着厚厚的布条,他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几个月后,他的伤基本痊愈,夏大爷和地方党组织取得了联系,部队通知他最近又有新的任务。将要分别的时候,他握着秀姑受伤的手向她发誓:“等将来胜利了,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这以后,他随着部队端据点,打炮楼,在战火硝烟中被提拔为连长。抗战胜利后,他又跟随部队出关进入东北,在白山黑水之间搞土改,消灭土匪,参加辽沈战役。后来又随部队解放平津,一路南下。
全国解放后,根据上级安排,他在团长的位置上转业到地方工作,被任命为湖北某地行署轻工业局局长。
所谓“美女爱英雄”,他们这些原来战场上的英雄、而今的各级领导干部成了城市未婚女青年们格外青睐追捧的对象。有的战友尽管在老家结了婚可是禁不住诱惑也以“父母包办封建婚姻”的借口一纸书信宣布同当年农村的妻子离婚,娶了年轻貌美的城市女学生,组建了新的家庭。
人们看他还是一个人生活,纷纷充当红娘,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条件也都很不错,可是都被他一再拒绝。他整天忙于工作,似乎并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
一次战友们碰面的机会,大家请当年的老首长出面来帮助他解决婚姻问题。老首长问他,我们都知道你的履历档案,你原来老家也没有娶媳妇,别人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竟然不答应呢?他不得不向首长坦白,当年在家乡有个喜欢的姑娘叫秀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首长非常开明,立刻托人联系他家乡的地方政府帮他打听秀姑的消息。情况很快反馈回来,夏大爷已经去世,而秀姑不知什么原因还没有嫁人。他激动得心都要跳了出来,赶紧向组织打结婚申请报告。
这是他解放后第一次回到家乡,除了看望乡亲们,就是专程来迎娶秀姑。这件事在家乡传为美谈,人们都夸赞他做了大官也不忘本,不像那戏里丧尽天良抛妻弃子的陈世美。人们也羡慕秀姑有福气,这么多年村里许多人给她说媒就是不答应,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都说这秀姑眼睛不好,可是谁知道她却是心明眼亮,能识人看人。乡亲们在家乡为他们操办了隆重的婚礼,都从心里祝福这一对新人幸福美满。
回到工作的城市,两个人的婚后生活甜蜜温馨。可是秀姑毕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平时穿着打扮不讲究,战友们开玩笑说他娶了一个土里土气的“瞎姑娘”,他嘿嘿一乐。
看到有的战友们把家里装饰得富丽堂皇,再看看自己家里的家具摆设太陈旧,他就同秀姑商量是不是把家里收拾一下,再换套新家具。秀姑不同意,她说,现在住的房子比咱原来在村里住的不知道要好上几百倍,有东西用着就不错了,把这些东西扔了实在可惜。如果家里有钱,不如拿出来帮助家乡村里的乡亲们,虽然解放了,可是他们的日子过得还是很艰难。
不久,党中央号召开展“三反五反”运动,有些领导干部由于生活腐化被人揭发,有的被撤职查办,可是由于他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而且家里生活简朴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一点也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文革”开始以后,许多领导干部下了台受到批判。“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战友之中有好几对夫妻都开始闹离婚,妻子同丈夫划清界限。
作为行署副专员的他也被从领导岗位上撤了下来,有别有用心的人找出他的档案材料,说当年他被敌人抓住又逃脱这段历史不清楚,怀疑他是被敌人的“美人计”所诱惑当了叛徒,后来又混进了革命队伍。
造反派把他捆绑在高台上,给他戴上“叛徒”的大帽子,准备对他进行批斗。
秀姑听到消息,顾不得戴上眼镜,跌跌撞撞地跑到批斗会的现场。她不顾造反派们的阻拦,跳到主席台上,像一头愤怒的母虎护在丈夫身前。
面对着台下黑压压嘈杂的人群,她圆瞪着双眼,为她的丈夫鸣冤叫屈。
她说:“他是英雄还是叛徒,别人说了都不算,我最有发言权。”秀姑伸出她的右手,她的食指明显短着一截。
她从当年他在家乡村里开展抗日活动说起,讲到他的被捕,讲到他从敌人的手里逃脱,讲到他满身的伤痕,讲到自己的父亲和她为了保护他做出的牺牲和努力,讲到他为解放全中国,南征北战,九死一生。
她说:“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有人说他是叛徒,那就是瞎了他的狗眼。如果他贪恋荣华富贵,他会选择出生入死当八路吗?如果他贪恋美貌女色,他又怎么会进城当了领导干部后为了一句当年的承诺娶了我这样一个近乎瞎子的农村女子?”
四五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造反派看批斗会没法再开下去,就只好把他暂时关押起来。去他们老家搞外调的人回来了,他们拿出了一份证明材料,那上面有家乡几百个群众摁的手印。乡亲们对来调查的人说,你们要是诬陷他是叛徒,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答应。
他被造反派释放回家,虽然不再是领导干部,可是还能作为一般人员正常工作,他是当年战友们中绝无仅有的一个没有家破人亡、没有被劳动改造的一个人。
“文革”期间,秀姑主动拿出家里微薄的收入照顾几个战友的孩子,直到他们一个个长大成人。
“文革”结束,谈起当年的遭遇和秀姑对孩子们的照顾,战友们都是感慨唏嘘、感动不已。人们半是羡慕半是调侃,都佩服他当年眼光独到,有先见之明。大家称赞秀姑:“一个瞎婆娘,救了两次瘦猴子,拯救了我们许多人家的孩子。”
离休后,他和秀姑商量,孩子们都成了家,不再需要他们操心,都说叶落归根,还是一起回老家村子里安度余生吧。
他们回到家乡,拿出补发的工资,为村里小学捐建了一个图书馆。
两个人在村里建了三间瓦房,承包了别人的几亩地种上蔬菜。白天里,夫妻二人种菜养花;早晚时分,他们一起围着村子转上一圈。有时候,他也和仍然健在的老伙计们胡侃闲聊。临到老了,不知什么原因,秀姑的眼睛反而比年轻时看得更清楚,有时候做个针线活都不用戴眼镜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秀姑在屋里窗前给他缝补袜子的时候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那时候,他正坐在院子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报纸,太阳透过稀疏干枯的葡萄叶子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也永远睡了过去。
乡亲们给他们的几个孩子打了电话,市县领导也来了,人们为他们在家乡举办了简朴而隆重的葬礼,附近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人都来为他们送行。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说,这种场面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