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记忆中故乡的新年比作一篇含蓄隽永的小说,那么它是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大集会为开端的。
腊月二十五,是家乡镇上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也是一年里最热闹的一个集日,俗称“花花集”。这集日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一个称呼,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过去穷,直到年终岁尾大人们才能在集市上给自家爱美的女孩子买朵花戴,就像电影《白毛女》中杨白劳所唱的一样。后来人们的生活逐渐富裕,早已不是非得过年过节才能买上二斤白面给孩子扯上二尺红头绳的时代。不过,“花花集”对于远近十里八乡乡亲们的来说,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具有极大的诱惑力。那时候,腊月二十三四放了假,孩子们把书包随便扔在一边,聚在一起就开始讨论年前赶集的事情。
这天,太阳早早就露出了笑脸,阳光给饱受冬寒折磨的人们脸上涂染上一层明亮的色彩,天地间便到处弥漫着春节将至的喜气。
走过一段积满黄沙的土路,经过那几个长满枣棵的沙丘,小心踏上沙河上那座千疮百孔的破旧砖桥,很快就上了村庄东面那条县城通往镇区的油路。
油路上,马车、汽车、三轮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各种各样的车辆如同一道道湍急的洪流。步行的、推车的、肩挑手提的,男女老少在这一年中难得的闲暇假日一个个像争抢香甜蛋糕的孩子们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汇聚而来。这时候你才会忽然之间明白“赶集”这一词汇的含义。人们在同一时刻是那样自发自觉地去奔赴那个他们想往已久的地方,不用动员,不用组织,不用口令,人们都想去分享,也都在参与付出,共同构成岁聿云暮一道美丽的风景。
也许你本来不喜欢太过热闹,于是开始后悔自己出来太早,因为看这人头攒动的架势,等到集上的人都凑到一起恐怕得把人抬起来,根本没法买东西。可是又不好意思再踅身回去,只好是既来之,则安之。
进了集口,人越来越多,只好随着人流一路挤来挤去。人们似乎都忘了本来是要赶集购物,仿佛当前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和别人抢占一席之地,不,是一脚之地。一些小孩子被挤得脚都离开了地面,吓得哇哇大哭,孩子的父母急得使出吃奶的劲头钻在人群中去争抢即将被人流裹挟而走的孩子。齐相晏子出使楚国夸耀齐国临淄人多的场面,说什么“挥汗成雨、比肩接踵”,但从今天这场面看来晏子会后悔自己生不逢时,所以词语运用得还不够夸张。站在这人堆里,个矮的只看见周围的人们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而个高的人却只能看到一个个黑糊糊的头顶,就像夏日雨后村东沙河周围突然冒出的一蓬蓬黑色的蘑菇。
年年岁岁“花花集”,需要购买的各种东西在哪条街道、哪个路段人们都是一清二楚,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你是否有足够的的体力和时间走到你想去的地方。锅碗瓢盆各种土产、葱姜蒜和各种调料、鞋帽衣服、年画对联、桌椅板凳、瓜果蔬菜、鞭炮玩具,只要你需要的和能想到的东西,在这个集市上都会应有尽有。
大人们要趁着这年前最后一个集日集中采购过年必须的用品。一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和烟酒糖茶都要准备一些,不能让年后来串门拜年的亲戚朋友觉得自家的招待清汤寡水;家里大人小孩的一些鞋帽衣物日常用的一些针头线脑也要置办齐全,不能过年时让自家大人孩子因为穿戴寒酸而惹人耻笑。
三五成群的半大孩子们肆意释放着自己的欢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灵巧地钻来钻去,他们手里攥着的是昨天晚上才撒泼打滚从大人衣兜里抠索出的几块零钱,那宝贵的几张钞票早已被手心的汗水浸湿,却还下不了决心买什么东西,于是一路走走停停,在眼热的玩具摊前逗留徘徊,在糖葫芦和烧饼摊前咽着口水犹豫不决,一天下来最后却只得买上几包蜡烛、几挂鞭炮。
腼腆害羞的少女蓦然回首,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意中人,她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脸皮薄一时张不开嘴,低头思量片刻再抬头时那人早已不见,于是只能心怀惆怅,等到散集之后回到家里,百般踌躇之后才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精心挑选出一张信笺,考虑如何把自己对他的爱慕思念写在那薄薄的纸张上。而那些早已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却往往喜欢趁着这眼目众多而各自忙碌无暇顾及他人的时节大胆地挽起手臂,旁若无人地做一回闹市里的隐士。这时候即使被自己的父母亲朋看见也不打紧,大不了两人使个眼色,就又刺溜一下钻进了人堆里,只剩下那肝火上升的老人直愣愣看着那一个个晃来晃去的人头,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人。于是,年复一年,在这熙熙攘攘的集市人流之中就留下了许多人一生中印象深刻的故事,或是缠绵悱恻,或是悔恨不已。
那些精明的商贩,抓住这难得的商机,摆出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商品。在这集市人声鼎沸、鞭炮齐鸣的喧闹声里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实在太不容易,他们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叫卖自己的商品。反正自己不是歌星大腕,声音不值钱,一天下来,大不了回家后沏上一壶好茶润润嘶哑的喉咙。躺在被窝里点钞票的时候,又不一定非得动嘴,眼睛眨巴眨巴就能数得一清二楚、毫厘不爽。
一年之中平时的那些集日,不到正午已是人去集散,而唯独年前这寒冬腊月里的最后一个集日,人们却一直在寒风刺骨与憧憬喜悦的交织之中要赶到日落西山。
集市上准备好了各种零用的物品,新年的脚步继续向前迈进,从腊月二十六七开始,村庄里就到处是宰杀年猪的场景。
小时候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养猪。春天里买了猪崽,大半年一家人劳神费力辛辛苦苦喂养下来,年终也就到了可以卖出生猪换点钞票的时刻。有些人图省事直接把猪卖掉,也有的人头脑灵光,认为卖猪不如自己请人宰杀更加合算,于是开始谋划准备杀猪的事情。
村里的街道旁边选择好一个杀猪的场地,将案板、大锅、麻绳、尖刀、铁棍等各色用具准备周全。一个灵巧的汉子跳到猪圈中开始抓猪,那头脑简单的畜生平日养尊处优,如今也知道危险来临,瞪着惊恐万分的眼睛在猪圈里四处乱窜,却终于被人按住了后腿,于是几个膀大腰粗的壮汉齐刷刷跳下将肥猪按住四蹄,一起动手从猪圈里将那肥猪捆绑起来用一根木杠抬起放到街边的案板上,任凭那畜生在众人兴高采烈的喧哗声中声嘶力竭地“吱吱”乱叫。
杀猪匠开始登场。杀猪时,他一只手将拼命挣扎的猪死死摁在砧板上,瞅准时机一刀捅向猪的脖颈,猪只轻轻“哼”一声就无声无息,放血后,割开猪蹄上的皮子,杀猪匠用尽气力向里吹气,直到猪的肚子鼓胀起来,然后刮毛、剔骨、宰割,一气呵成,从不拖泥带水。
这杀猪的场景慌乱恐怖,即使胆大的孩子在杀猪匠将刀捅向猪脖子的时候也是不敢睁眼,直到那猪沉闷的悲鸣渐渐消失,许久之后他们才从指缝间睁开自己的双眼,只觉得胸膛里仍然好像有个东西“砰砰”乱跳。
记忆中西面巷子里的的林哥壮年时就是一个出色的杀猪匠,他个子不高,身躯佝偻,有一条腿还有残疾,手上却有一把子力气。小时候经常看他年前在街口杀猪,同龄的孩子们平时对他都是侧目而视,直到他年老时我们才觉得他实际上衰弱和善。
杀猪匠将猪宰杀干净之后,往往将猪尿泡(尿方言读作suī)取出递给主家的孩子。孩子们将这东西洗干净之后,接力赛一般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它慢慢吹大,直到有足球大小,于是扎起口来,高举着在村庄里来回奔跑,引得后面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追来追去,那种荣耀风光远非现在手里攥着一堆五颜六色气球的孩子可以比拟。
宰割好的猪肉就是最好的广告,肉质新鲜,价格公道,你家三斤,他家十斤,不长时间这猪肉就在村子里卖完。主家除了给雇请的屠夫一些猪肉杂碎,请帮忙的众人喝上一顿烧酒,细算下来,不算猪头、猪蹄等卖出的价格就已经比整猪出卖高出了许多,于是他们在酒意熏熏的心满意足中畅想着春节的到来。
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人们洒扫庭院,紧锣密鼓地继续准备过年的必需品,杀鸡,宰鱼,煮肉,蒸上几锅馒头,炸出一些丸子和豆腐。尽管大人们总是觉得对过年的准备还不十分充足,可是就在这几日忙忙活活的整理拾掇之中,新年的高潮来临,大年三十到了。
一整个上午,大人们都在忙着准备上供的用品,一个猪头、一只烧鸡、水果点心、扣碗蒸肉。老人们将“请来”的一张张神像分辨清楚,在虔诚地祷告跪拜之后在家中合适的位置分别贴上祖像、灶王爷、观音、门神。孩子们却没有这么严肃,他们嘻嘻哈哈地贴着对联窗花,在屋檐和门洞里挂上火红的灯笼,这让屋里屋外很快就有了浓浓的“年”的味道。
快要接近中午的时候,听村庄四周想起连续不断的鞭炮声,于是一个家族的人们开始互相招呼聚集:年到了,我们可不能忘本,男人们要一起去“请爷爷奶奶”回家过年。
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来到距离家族坟地不太远的小路旁边,众人都跪拜下来,每个小家庭围起一个小土堆,插上几支高香,把它点燃,看那香火烟气袅袅,于是燃放鞭炮,磕头行礼,默默祷告迎接去世长辈的灵魂回家过年。在回家的路上,人们一路走一路燃放爆竹,这时候大人们往往嘱咐小孩子不要回头,要一直将祖先的魂灵引导到自己的家里,把燃剩下的香火插在供案上的香碗中。于是一家人再一次集体跪拜行礼,宣告请祖先回家过年的仪式结束,这才开始吃中午的团圆饭。
在北方的农村,过年做的最多的面食是蒸糕和饺子,这其中的寓意大概是日月轮回蒸蒸日上。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吃食的诱惑远没有恣意玩耍的快乐更让人沉醉。
在三十初一的这两天里,即使最封闭保守的家庭也会打开自己家的大门,任凭村人随意来往小坐;即使最严厉的家长也会表现出最温情的一面,不会再强制孩子完成作业或是劳动。尤其是三十晚上,大人们大都聚集在一起,观看春节联欢晚会或是坐在一起聊天打牌。孩子们则点起一只只蜡烛来来往往于各家各户之间,穿行在街巷之中,这使得那平日漆黑昏暗的街道变得明明灭灭,令人有了一种迷离梦幻般的感觉。四处零星响起一些鞭炮的声响,一些人家放起了璀璨夺目的烟花,引得一些玩着“捉迷藏”的孩子也顾不得掩藏形迹,从一个个门洞和柴草堆中探出头来,久久凝望那异常闪亮的天空。顽皮的孩子们会一直守岁玩耍到新一年的钟声响起,一时间村庄里到处都是鞭炮齐鸣、烟花绽放,久久不绝。
在这天晚上,人们是睡不多长时间的,因为在新年到来几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凌晨四五点钟,父母就要把睡意朦胧的孩子们喊起。孩子们洗漱之后首先要给自己的长辈拜年,这个头不会白磕,大人要给压岁钱。困倦抵消了金钱的魔力,孩子们头磕得了然无趣,敷衍塞责,大人们却像又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一般接受得高高兴兴,心安理得。
新年的这第一顿饭吃得太早,这个时候人们还不太饿,尽管饺子还算可口,可是大家吃得都不太多。人们这时顾不得收拾桌椅碗筷,因为村庄里的拜年大典紧接着就要拉开帷幕。
五点多钟,天还是黑黢黢的,村里的一条条街巷中已经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这个时候,大街上、院落中,到处是一队队、一列列男男女女的人群。每个家族都组成一只拜年的队伍,先给自己最为亲近的长辈拜年,然后集合在一起,给同族其他长辈挨家拜年。这时候,你不用敲门,因为每一家都是大门敞开、电灯明亮,年长的人早已等候晚辈们来临,有些比较在意的老人甚至要把每次来给自己拜年的家庭、人数一一点数清楚。
拜年期间也经常发生一些问题,比如几列队伍在大街上相遇,辈分低的往往要跪下一片;比如由于常年在家的人越来越少,对村里各家情况并不是太熟悉,所以大家经常为先去哪家拜年和需要给哪些人拜年展开争论,以至大家经常开玩笑说不如提前制定个“拜年路线图”。
那时候,我们都是由院中大哥带队,一家家转过来,磕头,磕头,还是磕头,几十家转下来,已经是腰酸腿疼,肚子“咕咕”叫,天也已经大亮了。
作为一种传统的礼节,拜年的习俗可能由来已久,应该说这有利于人们加深感情,消除隔阂,有时一个头磕下去矛盾往往也就留在了过去的一年。不过,这拜年的仪式实在堪比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且,现在,我们的长辈是越来越少,下一辈的孩子对下跪拜年也是越来越反感,大年本来是休息的时间,谁愿意早起到处磕头呢?其实,即使对于我们这些即将步入老年的一辈人来讲,又有几个人还会要求晚辈必须给自己拜年呢?用老大哥的话来讲,“拜年拜年,给自己拜年的越来越多,自己也就越来越老了。还是不拜的好。”
新年的第一天就在人们不停弯腰下跪的繁琐仪式中匆匆而过,初二早晨,人们开始大放鞭炮祭祖上坟,称作“送爷爷奶奶”。村庄里长长的街道上和村庄周围的坟地中到处是提着烧纸的人群,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村庄也被笼罩在到处升腾的烟火之中。
人们在新年之前的鞭炮声中恭敬地将祖先的魂灵请来,也在新年之后的鞭炮声里虔敬地将祖先的魂灵送走。接下来呢,人们开始安排当前现实的生活,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人们四处走亲访友。
丈人门上是总要去拜上一拜的,这酒少不得又要喝个酩酊大醉;大姑二舅三姨的门上也必须得跑上一趟,最起码还得拿上两盒点心;有几家表亲虽然平时已经不大走动,可是现在过年了,有时间还是得去走个亲戚叙叙辈分;朋友之间的情谊日久弥深,过年也正是加深感情的最好时机,既然并非隔绝山岳就总要寻个时间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十觞不醉。
在那时候,有时这“走亲”的活动会一直延续到初十以前,于是一个村庄的狂欢开始变成家家户户中的亲人重聚,亲情再叙。时间漫长,迎亲送往,每天要准备七大碗、八大碟,每天要重复那些客套熟悉的乡言乡语,虽然有时略感疲惫,可是也时常能给人带来感动和欣喜。
忙碌而闲在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之间正月十五到了,可是这元宵节大都是城里人的娱乐节日,农村人一般不太重视。其实,这元宵节时,在家劳作的农人已经开始考虑春耕备播的农事,而那些离家打工的人们,不是坐在那返城打工的绿皮慢车上瞌睡,就是已经在那陌生而熟悉的城市租住地开始打扫收拾物品,重新整理心情。即将面对又一年的工作,新的一年,是不是也要定一个小目标呢?为了年迈的老人、为了年幼的孩子。
春节的习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够给出准确的答案。不过人们有共识的一点是,春节可以说是祖祖辈辈中国人时间轴上一个最重要的节点,也是一处能够让忙碌一年的心灵可以有短暂休憩的驿站。在春节这辞旧迎新的时刻,在这杳远悠长的年味里,人们可以寻根柢,可以思未来。
而今,随着时代的变迁,互联网早已普及,电子产品盛行,自媒体愈益泛滥,人们的需求日趋多元化,年的味道早已经没有原来那么醇厚浓郁。没有了集市的热闹喧哗,不必再动手杀猪宰羊,没有了鞭炮齐鸣的震耳欲聋,拜年也有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就算那曾经作为春节经典标志的“春节晚会”也早已没有了过去的吸引力。如今的“春节”给人们留下的除了一个时间的符号,不知道还有多少值得铭刻在心的东西。
光阴不待,日月其除。树木将它的年轮刻画在枝干上,人们将自己的年龄镌刻在发梢额头。这故乡的年味呢,我们将它存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书写在我们的文章里。我想,多年以后,可能会有人质疑我文章中所描述的只是我凭空臆造的一个个缥缈虚幻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