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有一间低矮的土屋,那是王三的住处。王三是一个吹鼓手,专管红白喜事上的唢呐。他身材矮小,背微驼,脸上一道道皱纹排得极密,活像一张老树皮。他吹起唢呐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两腮鼓得老高,青筋在太阳穴上不停地跳动。
王三年轻时并不叫王三,村里人叫他“铜嗓子”,因他天生一副好肺,能一口气吹完《将军令》不换气。他的师父是邻村的老杨头,一个脾气古怪的鳏夫,吹了一辈子唢呐,却从不收徒。王三十二岁那年,在集上听见老杨头吹《十面埋伏》,竟听得痴了,一路跟着他回家,跪在门前三天三夜,额头磕得渗血。老杨头起初不理,后来烦了,抄起扫帚就打,骂道:“学这玩意儿干啥?饿不死也撑不饱!”王三不躲,只梗着脖子说:“您打吧,打死我也要学。”
老杨头终究收了他,但规矩极严。头一年,王三只准练“换气”,每天对着一碗水吹,水面不能起波纹,否则就是一烟锅敲在脑门上。第二年,师父才让他摸唢呐,但只准吹一个音,从早吹到晚,吹得嘴唇裂出了血,夜里疼得睡不着。第三年,师父终于教他曲子,却只教半首,剩下的让他自己琢磨。王三常常蹲在田埂上,听风声、鸟叫、溪水哗啦,把这些声音都揉进了调子里。
老杨头临死前,把王三叫到床前,从炕席下摸出一把黄铜唢呐,哑着嗓子说:“这玩意儿,吹好了能通鬼神,吹不好就是丧门星……你记住,喜事要吹得人心里开花,丧事要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说完,手一垂,咽了气。王三跪着吹了一整夜的《大悲调》,村里人说,那声音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听得人浑身发毛。
后来,王三就成了村里的吹鼓手。那把黄铜唢呐,再没离过他的手。王三的唢呐声,是能钻入人心的。娶亲的日子,他那唢呐便欢腾起来,音调跳跃着,从这家屋顶窜到那家屋檐,引得一群孩子跟着跑。新娘子下轿时,他吹得尤其卖力,《百鸟朝凤》的调子在他嘴里活了过来,喜鹊、黄鹂、画眉,都扑棱棱飞进人们的耳朵里。新娘子红着脸,嘴角却掩不住笑。主人家照例塞给他一个红纸包,他捏一捏厚薄,便揣进怀里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内袋中。
白事上,他的调子就变了。哀婉的《哭皇天》一起,妇人们便跟着掉泪。棺材入土时,他吹得最是凄惶,声音打着旋儿钻进黄土里,仿佛要把死人的魂灵也送进去似的。孝子贤孙们跪着哭,他便站在一旁,腮帮子一鼓一瘪,眼泪却从不见他流。事后,主人家也塞给他一个白纸包,比红纸包薄些,他同样捏一捏,揣进怀里。
村里最热闹的一场喜事,是老村长儿子娶媳妇。新娘子是镇上的姑娘,读过书,模样俊,嫁过来时穿一身大红绸袄,头发盘得油亮,鬓边还簪了一朵绒花。王三被请去迎亲,一路吹着《抬花轿》,调子欢快得像喜鹊蹦跳,引得一群孩子追着花轿跑,嘻嘻哈哈地讨喜糖。
到了拜堂时,王三的调子忽然一转,吹起《百鸟朝凤》。新娘子原本低眉顺眼,听到这曲子,竟偷偷抬眼瞥了一下,嘴角抿出一点笑。村里人后来说,那天的唢呐声像是活的,一会儿像画眉鸟逗趣,一会儿像黄鹂鸟撒娇,吹到最高处,新娘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红着脸骂了一句:“这老不正经的!”满院子的人都跟着笑,连素来板着脸的老村长也咧开了嘴。
酒席上,王三被灌了不少苞谷老烧酒,脸红得像关公,却还捏着唢呐不肯放。有人起哄:“王三,给新娘子吹个《十八摸》!”新娘子羞得躲进了新房,王三却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吹了一段《小放牛》,调子又俏又痞,惹得一群汉子拍桌子大笑。
散席后,村长塞给他一个鼓鼓的红包,拍着他的肩说:“老东西,今天算你有本事!”王三嘿嘿一笑,把红包往怀里一揣,摇摇晃晃地往家走。月光下,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唢呐在腰间一晃一晃的,像挂着一轮小小的铜月亮。
王三无妻无子,只与一把铜唢呐相依为命。那唢呐黄澄澄的,喇叭口磨得锃亮,能照见人影。有人问他为何不娶,他便摸着唢呐说:“有它就够了,省得婆娘聒噪。”村里人笑他痴,他也不恼,只把唢呐往嘴边一送,吹出一串俏皮的音儿来。
我十岁那年,村里闹瘟疫。先是张家的孩子发热,浑身起红疹,没几日便没了气。接着李家、赵家也染上了,哭声此起彼伏。赤脚医生摇着头走了,说是“邪气太盛”。老村长请来道士做法,那道士穿着脏兮兮的道袍,在村口烧了一堆黄纸,灰烬被风卷着,像黑蝴蝶般乱飞乱舞。
王三那阵子格外忙。白事一场接一场,他的唢呐声便日日不断。起初还吹全套曲子,后来只吹最紧要的段落,到最后,连段落也省了,只呜咽几声了事。他的蓝布褂子渐渐泛了白,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活像一具行走的骷髅。
记得是个阴雨天,王三来我家借蓑衣。母亲把蓑衣递给他时,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弓得像一个虾米。母亲忙给他倒了碗热水,他摆手不要,只哑着嗓子说:“刘家的孩子没了,得去吹一曲。”说罢,便钻进雨里。我扒着门框望他,只见那佝偻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唯有唢呐声穿透雨帘,断断续续地飘来,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第二日,王三没起来。邻居发现时,他躺在木板床上,原来他也不幸得了瘟疫。王三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浑身滚烫,像被架在火上烤着。那把唢呐还攥在手里,铜管已经被汗浸得发黏。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他恍惚听见有人在哭,又像是唢呐的回音。
“刘家的孩子……还没吹呢……”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身子像灌了铅似的,连手指都动不了。他想起许多事,想起小时候趴在集上听师父老杨头吹《十面埋伏》,想起第一次独自吹丧时,孝子往他手里塞的那枚沾着泪的铜钱,想起老村长儿子娶亲那天,新娘子抿嘴笑的模样……
“师父说得对……”他模糊地想,“喜事要吹得人心里开花,丧事要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可我呢?我吹了一辈子,自己倒先冷了……”他忽然有点后悔。后悔没娶一个婆娘,后悔没留个徒弟,后悔那把黄铜唢呐吹了千万人的悲欢,却从未为自己响过一回。
雨声越来越大,像无数唢呐在远处合奏。他努力抬起手,想把唢呐凑到嘴边,可胳膊一软,铜管“当啷”一声砸在炕沿上。最后的念头是:“下辈子……不吹这个了……”可他知道,若有下辈子,他一定还会跪在老杨头门前,磕着头说:“您打吧,打死我也要学。”
人们要取下那唢呐,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只得作罢。入殓时,村长说:“王三给大伙儿吹了一辈子,临走也没个体己人在跟前吹一曲,实在不像话。”于是叫来邻村的吹鼓手。
那吹鼓手年轻力壮,吹的是《大出殡》。调子没错,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下葬时,雨又下了起来,新坟很快被淋得塌软。人们匆匆散了,唯有那把黄铜唢呐,随着王三一起,永远埋在了黄土下。
瘟疫过后,村里恢复了生气。新来的吹鼓手姓赵,膀大腰圆,吹得响亮,可总不如王三的入味。喜事上,他鼓着腮帮子猛吹,新娘子却不再抿嘴笑;白事上,他拖长了调子干号,孝子们的眼泪却流不下来。人们开始怀念王三,说他吹的是“活曲儿”,能把人的心肺都掏出来洗一遍。
去年回乡,见村东头的老槐树更老了,王三的土屋早已坍塌,只剩半截土墙倔强地立着。几个孩童在废墟上玩耍,见我驻足,便围上来问找谁。我问他们可知王三,孩子们摇摇头。其中一个稍大的说:“是不是那个疯老头?我奶奶讲过,说他吹的曲子能招魂呢!”
我有些哑然。招魂与否我不知道,只知道他那唢呐声确能钻进人心里最深的角落,把那些藏着的喜乐悲苦都搅动起来。如今村里通了电,红白喜事都放录音机,喇叭震天响,却再没有那种直抵人心的声音了。
夜幕垂下时,我仿佛又听见了王三的唢呐声。细听,却是风穿过老槐树枝丫的呜咽。月光照在那半截土墙上,墙根的野草轻轻摇曳,像是谁在无声地吹奏。
王三的坟早被平了,上面种了玉米。那玉米长得格外好,秋收时,穗子沉甸甸的,籽粒饱满。村里人说,定是王三在地底下还吹着他的唢呐,把地气都吹活了。
我想,或许真是如此。那把黄铜唢呐,该是在泥土里继续响着吧。只是我们这些活人,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