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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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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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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赶山人

清晨的雾在山坳里打着旋儿,像一件褪色的旧纱帐轻轻拢住了山里的老林。三爷爷的猎枪倚着门框,枪管凝着一层薄霜,倒映出天边一抹蟹壳青。这杆双筒猎枪的枣木托,早被岁月磨得锃光瓦亮,像一块凝固的琥珀,仍还裹着四代人的手掌温度。

“赶山要等山神更衣。”三爷爷总这么说。他粗糙的指节划过黄铜弹壳,金属与老茧摩擦出沙沙的响动。山神的衣裳是晨昏交替时分的雾气,是雪地上新落的梅花印,是獐子掠过灌木时抖落的冰晶。我跟着他钻进林子那年刚满十四岁,套着脚码子的草鞋踩在雪壳上,每一步都像踩碎了一轮月亮。

老猎犬黑虎走在最前头,鼻尖贴着地皮游蛇般逡巡。忽然它耳尖一抖,三爷爷的手便按住了我的肩膀。我们伏在倒木后,看五十步开外的白桦林轻轻摇曳。黑虎的脊背弓成一轮满月,蓝幽幽的眼珠里燃着幽蓝的火苗。三爷爷的手势比山风还轻,他的意思是三指蜷起是野猪,掌心向地是狍子,此刻他五指张开如鹿角,果然见着晨光穿透树冠,在雪地上烙出了梅花形的光斑。

那是我头一回见识赶山人的“听风”。三爷爷教我俯身贴住冻土,让心跳与山峦同频。地脉在耳膜上敲打密码,东边三指处有松塔坠地,北面传来冰凌折断的脆响,而我们要等的动静藏在西南风向,是细若游丝的、枯枝承不住积雪的叹息。

枪声炸响时,山雀扑棱棱惊起一片黑云。三爷爷却摆摆手示意别动,枪口袅着青烟指向全然是相反的方向。原来方才那声巨响,是他故意跺断枯枝,真正的猎物正从反方向窜逃。黑虎像离弦的箭射出去,雪沫在它身后扬起银亮的弧线。我们追到断崖边,见着那只青羊的前蹄腾空,犄角挑破雾霭,竟踩着岩缝里斜生的老松腾跃而去了。

“好漂亮的身手。”三爷爷摘下滑了霜的狗皮帽子,眼底映着远山的苍茫,“赶山人取的是山神多余的馈赠,该留的生路,半寸都不能短。”他弯腰拾起青羊蹭落的绒毛,揣进贴身的口袋里。这些柔软的战利品,最后都化作了我的笔筒衬垫,在无数个冬夜里,我摩挲着它们写下了关于山林的作文。

冬至的前夜,三爷爷会带我去拜山神庙。三尺高的石龛藏在老椴树洞里,苔痕斑驳的供台上摆着风干的野莓和松子。他教我拿桦树皮卷成香筒,点燃艾草时,青烟要笔直向上才算心诚。“山神爷看烟辨人哩。”暮色中,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与老椴树的根须纠缠在一起。供品里总有一把黑亮的野猪鬃,是在去年猎到的老山猪身上取的,三爷爷说这是还给山神的针线,取了走兽的性命,就得补上山林的伤口。

那些年,我总在晨光未醒时摸到厨房,灶台上必定温着鹿骨熬的黍米粥。三爷爷的羊皮袄挂满露水,枪管还带着硝烟味,可箩筐里从不出现带血的猎物。直到某个雪夜,我看见他蹲在仓房的阴影里,面前摆着七八只冻僵的雪兔。“东沟王寡妇家的房梁让雪压塌了。”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与月光交融,“山神借咱们的手送年货呢。”第二天,那些兔子变成了五户孤寡老人窗台上的腌肉,虽然裹着油纸包,却不落半点名姓。

惊蛰前的一个雪夜,三爷爷的儿子广叔砸了他的铜火药壶。那年林场来了新规,老猎户们领了补偿金,交猎枪时像在剜心头肉。我记得那日,山道上挤满了拖拉机,轰隆声震得树挂簌簌直落。三爷爷抱着裹红布的猎枪,手指抠进枣木托的纹路里,仿佛要从那些沟壑中挤出祖辈的血脉。黑虎突然对着禁猎区的铁丝网狂吠,苍老的呜咽声惊飞了整片桦树林的寒鸦。

枪械入库那晚,三爷爷在雪地里坐到后半夜。月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山神庙前,像一棵落尽叶子的老柞树。我抱着他的狗皮褥子出来时,听见他在哼着赶山谣:“青羊踏月过山梁,老熊蹲仓数星子,山神抖落白貂氅,盖住人间万粒伤……”调子钻进雪缝里,冻成晶莹的冰溜子,在屋檐下挂了整个春天。

广叔买回全县第一台拖拉机那天,黑虎不见了。我们找到它时,这个十六岁的老猎犬正伏在当年青羊逃生的断崖边,鼻尖指向云雾深处的禁猎区。三爷爷用雪擦净它眼角的眵目糊,突然把脸埋进黑虎逐渐僵硬的脖颈。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惊起满山越冬的太平鸟,扑翅声像撒了一把玉珠子。

那年深秋我回老家,在广叔家的阁楼找到了三爷爷的鹿皮弹袋。麂皮已经板结,却仍能摸出当年他教我装填火药时留下的指痕。林场如今改叫自然保护区,电子眼在山梁上闪烁如星。护林员广叔说,去年红外相机拍到一只白化麂,额间有月牙形的银斑。

“是山神换了新衣裳。”我把弹袋放回檀木匣时,窗外的云正掠过远山。恍惚听见黑虎的低吠混在松涛里,而三爷爷的狗皮帽子挂在墙上,落满了二十年的灰尘和光阴。

下山时遇见巡山的广叔,他手中的平板电脑正闪着绿光。“你瞧,这是昨天拍到的。”屏幕上,那只白化麂昂首立在三爷爷常去的山神庙前,月牙斑纹泛着珍珠似的光泽。忽然有风掠过镜头,老椴树的枝丫在暮色中舒展,飘落的黄叶与白麂扬起的绒毛交织成网,恍若山神正在抖开一件缀满星辰的新袍。

远山传来隐约的鹿哨声,该是保护区在给幼鹿装定位器。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野核桃,今早上坟时,在三爷爷的墓碑前捡的,坚硬的外壳上还留着松鼠啃啮的齿痕。晚风裹着三十年前的艾草香味扑面而来,恍惚看见三爷爷站在云影里,红布包裹的猎枪化作了一根开满红杜鹃的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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