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巴男的头像

巴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21
分享

油坊春秋

鄂西南的雾,是长在青石板缝隙里的。后半夜,露水刚爬上草叶,乳白色的雾气便从土瓦房的檐角、从青苔覆盖的井台、从油菜田垄的裂缝里汩汩涌出。它们漫过五更天的梆子声,漫过守夜人烟袋里的火星子,最后都汇向村子东头的老榨油坊。那座被二十代人的手掌摩挲得发亮的土瓦房,正在晨雾里吞吐着陈年的油香。

我总在寅时,准时被父亲唤醒。蓑衣领口粗硬的棕毛刺着我的脖颈,竹篾灯笼的光晕,在雾气中晕染成一轮毛边的月亮。油坊门前,早已排着背篓提篮子的长龙,陶瓮挨着陶瓮,油壶连着油壶,在熹微的晨光中泛出了青幽的光芒。张家媳妇抱着粗布包裹的菜籽挤在队伍前头,刚死丈夫的周婶挎着竹篮,篮里码着准备抵工钱的腊蹄髈。油坊门槛上凝着一层暗红色油垢,踩上去会发出黏稠的声响,像踏进了某种凝固的旧时光。

徐老师傅的蓝布围裙,永远油亮如镜。有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汉口码头扛过麻布包,右肩的旧伤让抡锤动作,总带着奇特的韵律。他腰间别着的铜烟锅,是光绪年间的老物,烟杆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里卡着几粒发黑的菜籽。据说那烟杆还是他的祖父传与他的。“七蒸八晒九翻炒”,每当新来的学徒问起榨油的秘籍和诀窍,他便用烟锅敲打灶台铁锅,震得悬在梁下的竹筛簌簌落灰,然后干脆利索地回答这七个字。

惊蛰前后的榨油坊是一个活物。雨水在瓦当上汇成银链,顺着十二根柏木立柱往下淌。烘籽灶里的柴火噼啪炸响,火舌舔舐着铁锅上三百斤的黑铁砂。这是徐家油坊的秘宝。据说是徐老师傅的太爷爷,从武当山道观求来的炼丹砂。金黄的油菜籽在热砂里翻滚,渐渐膨大成浑圆的玛瑙珠,油坊里蒸腾起带着焦香的雾气,熏得人的眼眶直发烫。

最妙的当数蒸籽。八名壮汉喊着号子,亦步亦趋地抬起柏木甑桶,氤氲着白汽里浮动着女人们昨夜别在甑边的野山姜花。徐老师傅赤脚踏上灶台,古铜色的脚掌踩着滚烫的甑沿,手中的竹耙将菜籽铺展成完美的圆形图案。水汽裹挟着山野灵气在梁柱间游走,竟在房梁凝结成了细密水珠。晨光一照,恍若悬着千百颗琥珀色的珍珠。

撞榨的时辰,总在辰巳之交。屋梁上垂下碗口粗的麻绳,吊着三百斤重的油檀木锤。六个赤膊汉子脚踩着七星步,油锤随着号子声在空中划出饱满的弧线。“嘿哟——咚!”木楔吃进油槽的瞬间,整个作坊都在震颤。裂缝里,初泌的油是清亮的琥珀色,顺着龙血藤刨成的导流槽,叮叮咚咚跌进了陶瓮。这时,徐老师傅会摸出酒葫芦抿上一口苞谷酒,喉结滚动的声音,混在油锤撞击的余韵里,竟生出了几分苍凉和悲壮。

我尤爱看他们制胚。榨干的枯饼要趁热塑形,徐老师傅的儿子徐青有一双妙手。这个眉间带胎痣带剑气的后生总在午后出现,把烫手的枯渣揉捏成一个个元宝和鲤鱼,甚至是栩栩如生的土地公。孩子们用竹棍挑着这些油饼雕塑满街跑,直到暮色把油饼上的油光染成了紫红。来年开春,这些艺术品又会被捣碎撒进秧田,完成它们最后的使命和轮回。

霜降后的油坊,弥漫着奇异的芬芳。茶籽与木樨同蒸,松针与橘皮共炒,空气里浮动着山林的精魄。这时节,徐老师傅会打开封存三年的紫苏油,给村里咳嗽的孩童抹胸口,为产妇调养身子。外乡人常惊异于油坊角落那排陶罐,贴着“庚子年惊蛰”“丙午年霜降”的黄纸,仿佛封存着不同年份的阳光雨露。

腊月廿三那天祭灶王,油坊会变成金红色的海洋。女人们用新油煎炸的糯米圆子,在笸箩里堆成小山,男人们将枯饼垒成九层宝塔,塔尖插着徐老师傅祖传的铸铁油灯。火光跃动中,徐老师傅用长柄油勺,在青石板上写来年的吉字,滚烫的茶油渗入石纹,把祝福烙进了大地的每一寸肌肤。

铁壳机器进村那日,油坊梁上的燕子窝突然空了。突突的轰鸣声惊飞了后山的白鹇,银亮的输送带吞进菜籽吐出清油,快得让人心慌。徐老师傅蹲在柴油机旁抽完三袋烟,忽然起身解开梁上的撞锤麻绳。那绳子已磨出毛边,绳结处,还留着某年端午节徐青系上的五彩丝。

后来,我见过徐老师傅在废弃的油槽里种水仙。青石槽底积着经年的油垢,瓷白的花瓣反而开得愈发恣意。徐青的油饼雕塑渐渐变成了手机挂件,摆在民宿前台出售。一个梅雨季节,老油坊的柏木柱突然迸出新芽,嫩绿的叶芽从深褐色的木纹里钻出来,像时光开出的一个幸福的玩笑。

去年清明上坟,看见徐老师傅墓前供着一盏玻璃油灯。灯油清亮如水,全不似当年陶瓮里浑厚的金黄。山风掠过坟头的野茶花,我忽然想起他说的“七层油花”。好的茶油起沫时,泡沫会像莲花开谢般次第绽放七重。如今机器榨的油,刚入锅便腾起雪白色的泡沫,转瞬消散如一场未做完的春梦。

那夜,暴雨冲塌了油坊的后墙。人们从废墟里翻出半截油锤,楔口处还嵌着三十年前的茶籽壳。民宿老板要把这古董挂在照片墙用作装饰,却发现木纹里渗出的陈油,正缓缓晕染着雪白的墙面,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画。那些深褐色的油渍,在日光下显出奇异的纹路。有人说是群山叠影,有人指认分明是徐老师傅佝偻的脊梁。

清理残垣时,瓦匠从地基里刨出一个粗陶坛子。封口的蜡早被地气蚀尽,掀开竟是满坛风干的栀子花,混着陈年茶籽壳与半截红绳。我忽然记起某个暮春的午后,徐老师傅蹲在油槽边教徐青打绳结,说这段红绳是用二十四种树皮浸油拧成的,能镇住油坊的魂魄。如今红绳在风里散成丝缕,飘向新修的观景台,那里正有网红主播对着无人机跳着撒尔嗬。

今晨大雾又起,新栽的景观竹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仍是旧日油锤晃动的余韵。穿汉服的游客,举着自拍杆经过改造的榨油槽,槽底残存的油垢映出了她们鲜红的裙裾。我蹲下身轻触青石板,那些被茶油沁透的吉祥字,正在晨曦中泛起微弱的光。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人心惊,仿佛徐老师傅三年前写的“丰”字和“福”字,还在石纹里燃烧。

民宿后厨突然传来了争吵,主厨坚持要用铁皮桶装古法山茶油,老板娘却翻出积灰的陶瓮:“必须用这个拍宣传片,没看见瓮底刻着徐记的印吗?”他们哪里知道,那个模糊的印记,其实是徐青八岁时刻的歪扭的小鸟,那年他因偷喝生油挨了父亲一顿狠打。

山那边忽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修高速路的打桩机正在工作,节奏竟与当年的撞榨号子微妙合拍。“咚——咚——”,每声震颤都惊飞一群林雀,它们掠过民宿玻璃幕墙时,翅影与室内投影屏上的虚拟油坊幻象短暂重叠。雾气裹着柴油味飘来,刹那间我分不清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清晨,还是那个缩在蓑衣里数油花的遥远孩童。

油坊遗址最后那堵残墙终究没保住。施工队砸墙那一日,有人看见徐青在废墟里捡走一块焦黑木片。后来,我在他新开的网店发现一件商品。那是老柏木镇纸,简介上写着“可闻见百年油香”,标价后面跟着的零,比当年全坊人半年挣的工钱还要多。图片里那截木头纹理间,依稀可见经年累月沁入的油线,像极了鄂西山地的等高线。

清明再去时,民宿后院多了一个沉浸式体验区。电动榨油机披着仿古木外壳,LED灯在油槽里模拟汩汩金流。穿粗布衣的店员递给游客塑封油饼,二维码印着徐老师傅的卡通头像。我摸着毫无温度的假油槽,忽然听见梁上传来轻响。不知哪来的燕子,竟在仿古屋檐下筑了一个新巢,只是衔来的不是春泥,而是游客丢弃的奶茶杯碎片。

暮色苍茫时,山雾再次漫过青石板路。民宿亮起的灯笼,在雾中晕成团团暖黄,与记忆里那盏油灯的光影渐渐重合。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油香,混着咖啡机蒸汽的嘶鸣。我闭眼站在新旧时光的裂缝间,忽然懂得老油坊从未死去。它只是把自己碾碎成无数光斑,有的渗进青石长成了苔,有的飘进云端化作了雨,更多的则融进了我们的血脉里,随着心跳继续撞击出了沉闷的回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