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溪的水是清的,清得能照见人心。两岸青山夹着一线碧水,水底的鹅卵石历历可数,游鱼倏忽往来,如同穿梭于天空的飞鸟。这水从神农架南坡奔涌而下,带着高山雪水的寒意,也带着原始森林的神秘,一路蜿蜒向东,最终汇入了长江的怀抱。
溪水边上,总能看到他们,那些脊背黝黑的纤夫。他们大多来自附近的土家山寨,农闲时便下河拉纤,挣几个钱补贴家用。杨旭戌便是其中之一。他今年三十六岁,身材匀称,肌肉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与其他纤夫一样,他常常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粗布短裤,肩上搭着一条被汗水浸透的纤绳。
那纤绳是用麻线和棕丝混合编成的,粗糙而坚韧,勒在肩上久了,便磨出一道道紫红色的印痕。杨旭戌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甚至觉得那绳索已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常说:“这绳子勒得越深,日子就过得越实在。”每当有游船逆流而上,纤夫们便跳进齐腰深的水中,弓着背,绷紧绳索,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嘿——哟!嘿——哟!”低沉的号子在峡谷中回荡,与溪水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这声音传得很远,有时连对岸山上的樵夫都能听见。纤夫们的脚步沉重而坚定,像是一群与自然抗争的勇士。他们的脚掌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踩在溪底的鹅卵石上,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
杨旭戌的妻子周英英常常坐在岸边的小船上,看着丈夫和其他纤夫一起拉纤。她是一个典型的土家女子,皮肤微黑,眼睛明亮,头上包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头巾。每当丈夫经过,她就会递上一碗凉茶或一块粗粮饼子。杨旭戌接过食物,总是先让给其他纤夫,自己最后才吃。周英英看在眼里,既心疼又骄傲。她知道,丈夫就是这样一个人,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亏待别人。
他们的儿子小华今年三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小家伙常常学着父亲的样子,拿一根草绳拴在小板凳上,假装自己在拉纤。杨旭戌看到这一幕,总会哈哈大笑,把儿子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转圈。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薄云洒在溪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一艘载着游客的竹筏正缓缓驶向上游的险滩。筏子上坐着十几个人,大多是来自各地的游客,其中有一位年轻女子格外引人注目。
她叫梅子,二十二岁,来自日本大阪。她出生于一个名门望族,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母亲则是传统茶道世家的女儿。梅子从小学习绘画,去年在全日本美术作品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作为奖励,热爱中国文化的父亲特意出资让她来中国旅游采风。
梅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宽檐草帽,手里拿着一个素描本。她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眼神中透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敏感与好奇。当竹筏即将进入急流时,导游提醒大家坐稳。就在这时,六七个纤夫跳进水中,开始倒拉纤绳。
梅子的目光立刻被其中一个纤夫吸引了。他身材匀称,肌肉线条分明,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与其他纤夫不同,他的表情沉静而忧郁,眼神中似乎藏着说不尽的故事。梅子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模特”,她迅速打开素描本,铅笔在纸上飞快地舞动。
“那是我的丈夫。”周英英不知何时站在了梅子身旁,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她顺着梅子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梅子有些慌乱地合上素描本,脸颊微微泛红。周英英却大方地邀请她到家里做客:“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做的腊肉炒竹笋可香了。”
竹筏靠岸后,杨旭戌走过来搀扶游客下船。当他握住梅子的手时,这位日本姑娘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杨旭戌的手掌粗糙而温暖,上面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梅子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忧郁。
“谢谢。”梅子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晚上,梅子如约来到杨旭戌家。那是一栋典型的土家吊脚楼,依山而建,楼下养着鸡鸭,楼上住人。周英英做了一桌家常菜,腊肉炒竹笋、酸辣土豆丝、清蒸溪鱼,还有一锅香气扑鼻的土鸡汤。小华对这个陌生的阿姨充满好奇,围着她转来转去,不时用小手摸摸她的裙子。
饭后,梅子拿出素描本,给一家人看她画的速写。画中的杨旭戌栩栩如生,连肩上的纤绳勒痕都清晰可见。周英英惊叹不已,连声说画得比照片还像。杨旭戌却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说:“我哪有这么好看。”
夜深了,周英英坚持要送梅子回客栈。两个女人走在月光下的小路上,聊着各自的生活。周英英说起她和杨旭戌的相识,他们是邻村人,从小一起长大,十八岁那年由父母做主结了婚。虽然日子清苦,但两人感情很好,几乎没红过脸。
“你呢?在日本有喜欢的人吗?”周英英突然问道。
梅子摇摇头,眼神瞟向远处:“没有。我一直觉得,爱情应该是……一见钟情的。”她的中文词汇有限,但表达的意思周英英听懂了。
“一见钟情?”周英英笑了,“那都是戏文里唱的。我们山里人讲究的是日久生情,像种庄稼一样,慢慢培育才能有好收成。”
梅子没有反驳,但心里却不以为然。那晚回到客栈,她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杨旭戌拉纤的身影和他忧郁的眼神。
两个月后,杨旭戌收到了一个来自日本大阪的包裹。包裹里是十几幅画,全是他在神农溪拉纤的各种姿态。画作精细入微,连他肩上被纤绳勒出的伤痕都一丝不苟地呈现出来。包裹里还附着一张照片,是梅子站在大阪城下的留影。
杨旭戌拿着照片看了很久,总觉得这个日本姑娘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把画拿给妻子看,周英英一眼就认出了梅子:“这不是那天来我们家吃饭的日本姑娘吗?她画得可真好。”
杨旭戌这才恍然大悟。他把画小心地收起来,放在箱子里,和家里的重要物品放在一起。这件事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毕竟农忙季节到了,他得把精力放在田里的活计上。
然而,就在一个平常的下午,当杨旭戌在溪边整理纤绳时,一艘机动小游艇逆流而上,全速驶来。艇上的人似乎在喊他的名字。他疑惑地走向岸边,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船头,长发在风中飘扬。
女孩跳下船,一把拉住他的手,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爱你,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素描。”
杨旭戌完全愣住了,不知所措。这时,游艇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自称是翻译。他把杨旭戌拉到一边,解释说这位叫梅子的日本姑娘,在两个月前的一次邂逅中爱上了他,这次是专门为他才来中国的。
“这……这怎么可能?”杨旭戌结结巴巴地说,“我已经有家室了,而且我们根本不认识……”
翻译把他的话转达给梅子。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坚定起来:“我知道你有家庭,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不求什么,只想在你身边待一段时间,画更多的画。”
杨旭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带他们回家。周英英见到梅子,先是惊讶,随后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当翻译说明来意后,周英英的笑容凝固了。她看看丈夫,又看看梅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天晚上,杨旭戌家的小木楼里气氛异常凝重。周英英默默地准备晚饭,一句话也不说。小华感受到了母亲的异常,也变得安静起来。梅子坐在角落里,不停地画着素描,偶尔抬头看一眼杨旭戌,眼神炽热而执着。
饭后,翻译告辞去镇上找住处,说明天再来。梅子则被安排在小华的房间里过夜。夜深人静时,杨旭戌和周英英躺在床上,谁也没有睡意。
“她明天就会走的。”杨旭戌终于打破沉默,“这种大小姐的心血来潮,持续不了多久。”
周英英背对着丈夫,声音有些哽咽:“可她看你的眼神……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那样看一个男人。”
杨旭戌伸手想搂妻子,却被轻轻推开。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传开了消息,一个日本富家女爱上了杨旭戌,专程从国外追来。好奇的村民三三两两来到杨家门前,想一睹这位“洋小姐”的风采。
梅子对围观的人群毫不在意,她专注地画着素描,时而抬头看一眼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杨旭戌。周英英则忙着招呼乡亲们,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中午时分,村主任带着几个长辈来了。他们把杨旭戌叫到一边,严肃地谈论起来。
“旭戌啊,这事可大可小。”村主任抽着旱烟,眉头紧锁,“那日本姑娘是什么来头?会不会给村里惹麻烦?”
“她就是来画画的,过几天就走。”杨旭戌解释道。
“画画?”一位长辈冷笑一声,“我看她是来抢男人的!咱们土家人讲究从一而终,你可不能做出对不起英英的事。”
杨旭戌连连点头称是。就在这时,梅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刚完成的素描,画的是杨旭戌劈柴的样子。她微笑着把画递给他,完全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这一幕彻底激怒了村里的年轻人。当天下午,几个小伙子在溪边拦住了独自写生的梅子。
“喂,日本妞!”领头的阿虎大声喊道,”别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杨大哥是我们敬重的人,你别想破坏他的家庭!”
梅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受到了敌意。她抱紧素描本,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靠一块大石头。
“你们在干什么?”杨旭戌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大步走到梅子前面,挡住那几个年轻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杨大哥,我们是为你好!”阿虎愤愤不平地说,“这种富家女就是图个新鲜,玩腻了就走人。你可别上当!”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杨旭戌沉下脸,“都回去吧。”
几个年轻人悻悻地离开了,但这件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各种流言蜚语开始蔓延。有人说杨旭戌被日本女人迷住了心窍,有人说周英英可怜,嫁了一个负心汉。甚至有人打赌,看杨旭戌什么时候抛弃原配。
这些闲言碎语,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周英英的耳朵。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溪边发呆。小华感受到家里的异常,也变得哭闹不止。
一天夜里,杨旭戌被妻子的抽泣声惊醒。他点亮油灯,看到周英英坐在床边,泪流满面。
“英英……”他伸手想擦去她的泪水,却被一把推开。
“你跟她走吧!”周英英突然爆发了,“反正我只是一个没文化的村妇,配不上你!”
杨旭戌惊呆了。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激动。他紧紧抱住挣扎的周英英,在她耳边轻声说:“傻丫头,我杨旭戌这辈子只认你一个妻子。那个日本姑娘迟早会明白,她所谓的爱情只是一时冲动。”
周英英终于安静下来,伏在丈夫肩头啜泣。窗外,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神农溪的水面,也照着独自坐在溪边石头上画画的梅子。
三天后,梅子的父亲从日本发来电报,命令她立即回国。原来,当地媒体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将这件事报道出来,引起了轩然大波。梅子的家族在日本颇有声望,无法容忍这样的“丑闻”。
翻译把电报内容读给梅子听时,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跑到杨旭戌面前,用夹杂着日语和中文的话表达着自己的不甘:“我不想走……我真的爱你……为什么爱情要有这么多限制……”
杨旭戌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异国女孩的执着让他感动,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不仅是婚姻的承诺,还有文化、语言、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
“梅子小姐,”他尽量用简单的词汇表达,“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的小溪,永远无法交汇。”
翻译把这句话转达后,梅子哭得更厉害了。周英英走过来,递给她一条绣着山茶花的手帕。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理解和同情。
第二天清晨,梅子要离开了。全村人都来送行,连之前对她有敌意的年轻人也来了。梅子穿着初来时的淡蓝色连衣裙,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但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她走到杨旭戌面前,从包里拿出一幅画递给他。画上是杨旭戌一家三口,他、周英英和小华坐在自家门前,笑容幸福而满足。画的右下角用日文写着“永远的幸福”。
“谢谢你们。”梅子用刚学会的中文说道,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当游艇缓缓驶离岸边时,梅子站在船尾,一直望着杨旭戌的身影,直到转弯处再也看不见。周英英握紧丈夫的手,轻声说:“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太年轻了。”
杨旭戌点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怅然。他知道,这段奇特的经历将成为他们生命中无法磨灭的记忆。
一年后的春天,杨旭戌家收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信中,梅子的父亲用恭敬的语气,请求允许女儿的骨灰安葬在神农溪畔,梅子回国后郁郁寡欢,不久前因病去世。临终前,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长眠在那条让她遇见爱情的溪水边。
这封信在平静的土家山村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认为应该拒绝这个“荒唐”的请求,有人则被梅子的痴情所感动。最终,在村老们的商议下,同意了这一请求。
梅子的骨灰被安葬在神农溪转弯处的一块平地上,那里可以俯瞰整条溪流。下葬那天,村里人为她举行了土家族传统的“撒叶儿嗬”仪式。男人们击鼓跳舞,女人们唱着古老的送魂歌,祈祷逝者的灵魂得到安息。
杨旭戌和周英英带着小华参加了仪式。当骨灰盒缓缓放入土中时,周英英的眼角泛起了泪光。她突然明白了,爱情可以有很多种形式,而梅子对丈夫的感情,虽然不被世俗接受,却是真挚而纯粹的。
仪式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去。杨旭戌独自站在新坟前,望着潺潺流动的溪水。他想起梅子那双炽热的眼睛和执着的表情,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感动,也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愧疚。
“走吧,回家吧。”周英英走过来,轻轻拉住他的手。
夕阳西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神农溪的水依旧清澈见底,纤夫的号子声依然在峡谷中回荡。有些故事会被时间冲淡,有些情感却如同这溪水,永远流淌在记忆深处。
多年后,当游客乘船游览神农溪时,导游会指着岸边一座小小的坟冢,讲述这个关于纤夫与异国少女的凄美故事。而杨旭戌和周英英早已白发苍苍,他们的小华也长大成人,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神农溪上新一代的纤夫。
每当有游客问起当年的故事,杨旭戌总是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远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继续低头整理他的纤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有周英英知道,丈夫偶尔会独自去溪边那座孤坟前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流水的声音。
溪水长流,岁月如歌。神农溪上的纤夫们依然日复一日地拉着绳索,背负着生活的重担,也背负着那些说不出口的情感与记忆。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溪水中的浪花,一闪即逝,却又生生不息。
小华十六岁那年,神农溪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开发旅游,水泥路修到了村口,游船装上了马达,纤夫这个行当眼看着就要消失了。老纤夫们蹲在岸边抽烟,望着那些突突作响的铁壳船,眼神像看着闯进菜园的野猪。
“爸,我以后做什么?”小华摩挲着父亲传给他的纤绳,绳子上浸着两代人的汗渍,摸起来像某种动物的皮革。
杨旭戌正在补渔网,闻言抬头看了看儿子。年轻人晒得黝黑的脊梁上已经勒出了浅浅的红痕,那是纤绳的印记。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父亲也是这样在晨光里打量他的肩膀。
“去学开游船吧。”杨旭戌扯断嘴里的麻线,“县里要办培训班。”
周英英从灶屋探出头,发髻上沾着柴灰:“你爸说得对,现在游客爱坐机动船,谁还愿意等纤夫慢悠悠地拉?”她说着突然咳嗽起来,这些年她的哮喘一到换季就犯。
小华把纤绳挂在堂屋正墙上,旁边是那幅泛黄的日本画。画里的一家三口永远停留在旧的时光里,年轻父母的笑容比现在鲜活得多。他注意到父亲每次经过都会放慢脚步,却从不抬头看那幅画。
培训班开课那天,村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记者,说要采访“最后的纤夫”。杨旭戌被推到镜头前,记者让他脱了上衣展示肩上的勒痕。那些紫褐色的沟壑纵横交错,像老树的年轮。
“疼吗?”女记者用指甲轻轻刮过一道最深的疤痕。
杨旭戌笑着摇头:“早没知觉了。”他转身指向神农溪转弯处,那里新立了一块旅游指示牌,上面写着“爱情湾”三个字。记者们的相机立刻转向那个方向,没人再关心他肩上的故事。
周英英走在一个有雾的早晨。那时小华已经成了游船驾驶员,娶了邻村姑娘,孩子刚满周岁。她临走前突然清醒,拉着杨旭戌的手说:“去把梅子姑娘的画收好,别让孙子扯坏了。”
杨旭戌这才发现妻子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跪在床前,把脸埋进她枯瘦的手掌,闻到熟悉的灶火味和草药香。周英英最后摸了摸他花白的鬓角,那里还留着年轻时被纤绳抽打的疤痕。
葬礼按土家习俗办了三天三夜。跳丧鼓震得山崖往下掉碎石,比当年梅子的仪式热闹十倍。小华穿着孝服跪在灵前,突然看见父亲悄悄离开了人群。他跟上去,发现老人独自划船去了溪水转弯处。
月光下的神农溪像一匹抖开的银缎子。杨旭戌蹲在梅子墓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华躲在树后,看见父亲展开的是一件婴儿的百家衣,那是母亲生前最珍视的物件,据说能保佑孩子无病无灾。
“英英让我带给你的。”老人对着墓碑说话,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睡觉,“她说……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更需要保佑。”
布谷鸟在黑暗里叫了两声。杨旭戌开始哼一首古老的纤夫号子,那是小华从没听过的调子,比平常的更加婉转,更加忧伤。月光把老人的影子投在墓碑上,仿佛两个依偎的身影。
旅游旺季到来时,九十二岁的杨旭戌坐在自家吊脚楼的走廊上,看着曾孙辈的孩子们在溪边追逐打闹。现在的神农溪两岸修了木栈道,到处是举着自拍杆的游客。一艘艘电动游船载着穿救生衣的城里人,从他眼前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的杜鹃花。
小华现在当了爷爷,还是习惯每天清晨来老屋坐坐。他带来一包新茶,看见父亲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抚摸那条挂在墙上的旧纤绳。
“昨天有个导演来找我。”小华沏着茶说,“想拍您和日本阿姨的故事。”
杨旭戌笑起来,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他们是不是还要找明星来演我?”
“说是要还原历史。”小华递过茶杯,“我替您回绝了。”
老人点点头,望向窗外的溪水。七十多年前,他就是在那个湾口第一次见到梅子。如今那里立着网红打卡牌,情侣们排队在“爱情湾”三个字下面接吻。
午后下起了太阳雨。杨旭戌梦见自己变回年轻时的模样,赤脚站在冰凉的溪水里。周英英在岸上向他招手,身旁站着一个穿蓝裙子的模糊身影。他正要迈步,突然听见有人喊“太爷爷”。
曾孙女举着手机跑进来:“快看!抖音上有人模仿纤夫拉船!”视频里几个网红穿着戏服般的破衣服,在游泳池里假模假样地拉着塑料船,配的还是电子音乐版的纤夫号子。
杨旭戌笑得直咳嗽。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神农溪上,水面浮光跃金,像撒了一把碎镜子。在那晃眼的光斑里,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些消失的身影,弓背拉纤的汉子们,岸边递水的妇女们,还有那个执着画笔的异国少女。他们都在水里对他微笑,随着粼粼波光轻轻荡漾。
“该吃晚饭了。”小华扶他起来时,发现父亲的手异常有力,就像当年攥紧纤绳时的力道。
夜幕降临,最后一班游船返回码头。导游用喇叭讲述着纤夫的古老传说,游客们昏昏欲睡。没人注意到岸边那座快要坍塌的吊脚楼上,有个老人正对着溪水举起酒杯。他的影子倒映在水中,被波浪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