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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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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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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老宅

在清晨的雾霭里,我总能看见一座青灰色的老宅子在记忆深处浮现。七根圆木立柱撑着整个前廊,它被岁月打磨泛出了乌檀色的光芒。檐角垂着几缕蛛丝般的雨帘,在风中荡出了细碎的银光。祖父用竹篾编织的蝈蝈笼,仍还挂在西窗下,笼眼里的露水,依然折射着四十多年前的晨光。

老宅的土墙足有一尺多厚,夯土里掺着碎瓷片和细泥沙,据说是曾祖父带着三乡五里的壮劳力夯成的。墙皮被风雨剥蚀成了深浅不一的沟壑,像老人额头的一缕缕皱纹。东南角的墙根处,我小时候用铅笔刀刻的歪扭的“早”字,在经年苔痕的覆盖下,已长成了墙身一道褐色的疤痕。父亲说,这墙冬暖夏凉,在暑天里墙缝还会渗出沁凉的湿气,腊月间北风撞在墙面上,竟能发出古埙般的呜咽。

堂屋正门的青石门墩上,祖父的铜烟锅敲出的凹痕还清晰可辨。我常常蜷在冰凉的石墩上,看蚂蚁们顺着门框上朱漆龟裂的纹路逶迤行进。那一对雕着缠枝莲纹的门当,在漆皮斑驳处露出了灰白的木胎,倒像是开在岁月深处的残荷。每年腊月二十四这天,祖父都要踩着木梯,用新熬的米浆贴上关公持刀像。他说,青龙偃月刀劈开的罡风,能镇住山魈野鬼。不管祖父怎么说,那是我都深信不疑。

院里的果树,是祖母的命根子。春分时,樱桃树先闹了起来,细碎的白花落在青石的井台上,转眼就被井水洇成了半透明的玉片。清明雨一落,李子树便裹着满身的水珠子,青果躲在蜡叶后面,像羞怯的土家幺妹儿。最馋人的要数那一株歪脖子桃树,在五月里,果实把枝条压得直垂到泥地上,熟透的桃尖洇着胭脂红,果香能飘到二里外的稻田里,连青蛙都能呼吸得到。

记得八岁那年的夜晚,风特别大特别急。雨水从瓦缝间漏成了银线,祖父披着蓑衣蹲在房梁下接水,桐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板壁上,晃得像一个巨人。后半夜,风扯断了樱桃树的横枝,断裂声惊得灶房里的母鸡扑棱棱乱叫。祖母把我搂在怀里,哼着“月光光,照地塘”的歌谣,她的蓝布衫上闻着有浓厚的陈年艾草香味道。天明的时候,我们发现断枝上还挂着三颗樱桃,沾着雨水亮晶晶的,像三颗白玉宝石。祖母说,这是树神给听话孩子的奖赏。

中庭的青砖地,被祖母用笤帚扫得能照见人影。夏夜里,一张竹床支在枇杷树下,祖父的蒲扇扇着萦绕的流萤,扇起的气流还带着晒干的苦艾味。躺在竹床上晃荡晃悠,那种悠闲惬意无法形容。蝙蝠掠过屋檐时,瓦当上的虎头纹便活过来似的,月光在它凸起的眼珠上凝成了一点寒星。蟋蟀在墙根的凤仙花丛里拉着胡琴,声音透过砖缝渗进卧房,竟比白日的蝉鸣更清亮。

西厢房的雕花木窗,终年都是半掩着,窗棂间卡着半片褪色的年画。那是鲁班祖师的持矩像,画上人的眉眼被潮气晕染得模糊不清,唯有手中的曲尺仍笔直如弦。父亲说,老宅的大梁是曾祖父用百年的香樟木造的。上梁那日,请了六个属龙的汉子,用鲁班尺量过三遍才敢落榫。如今,梁上还留着朱砂画的符咒,像一串沉睡的蝴蝶。

厨房的土灶台上,被油灯熏黑的砖缝里,嵌着陈年的蜡油。铁锅边沿凝着琥珀色的松脂,是祖母烧松枝时溅上的。我总记得她蒸槐花饭的样子,竹蒸笼噗噗吐着白汽,她挽着袖子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她的银发染成了一片金红。锅巴铲起时的脆响,混着后院公鸡的啼鸣,成了晨光里最动听的晨曲。

老宅里最神秘的当数阁楼。阁楼里的木梯有十三级,踏上去会发出老牛反刍般的咯吱声。尘封的樟木箱里锁着族谱、地契和曾祖母的嫁衣,红缎上用金线绣的并蒂莲还依然鲜亮。在一个梅雨季节里,我在箱底翻出了半截断梳,檀木的齿缝间缠着几根白发,那银丝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光,仿佛还在等待某个未完成的晨妆。

堂屋神龛前的供桌,它的漆面早已龟裂成了蛛网。瓷观音的指尖永远凝着烛泪,像垂落的泪珠。在除夕夜家祭时,檀香混着蒸腊味的白气在梁柱间游走,烛火将祖父叩拜的身影渐渐拉长,投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上,竟有了几分先人的威仪。供碟里的米糕渐渐冷硬,裂纹中生出了细小的糖霜,宛如时光里结出的冰花。

老宅的衰颓是从一棵樱桃树开始的。那年春天,它迟迟不肯发芽,光秃秃的枝丫刺向灰白的天空,像一封无字的家书。我日日趴在青石窗台上看它,直到清明雨落,才在树皮的褶皱里发现几粒霉绿的芽苞,蔫头耷脑地蜷缩着,活像一只挨了饿的麻雀。

祖父搬来竹梯,用菜油调了硫黄粉,拿刷子蘸着硫黄粉往树干上涂抹。油顺着树皮的沟壑流下,把蚂蚁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油腥味混着硫黄的刺鼻味,惊得檐下的燕子都不敢回巢。祖母在树根的周围撒了几捧草木灰,又按老法子埋了三枚生锈的铜钱,她佝偻的背影映在树干上,仿佛给老树系了一条黑腰带。

谷雨那天,东南角突然断了一截树枝。断裂处不见半点新鲜木色,全是蜂窝状的朽孔,落地的残枝惊起了一窝潮虫,密密麻麻地在青砖缝里逃窜。我捡起一截仔细观看,树芯早已被虫蛀空,只剩一层薄皮还裹着一些褐色粉末,稍一用力就簌簌地往下掉,像极了祖父咳出的烟灰。

后来,整棵树开始渗出琥珀色的树胶。起初只是枝丫分叉处挂着几滴,后来连主干都冒出了一串串胶珠,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最粗的那道胶柱顺着树疤垂落,凝固成了尖锥状,活像老树哭出的一颗黄泪。蚂蚁们排着队来啜饮这甜蜜的毒药,没几日,树根周围就积了一层黑黢黢的蚁尸。

五月,本该是挂果的时节,它倒开了几簇惨白的花。花瓣边缘泛着铁锈色,风一吹就扑簌簌地落下,把石井台染成了麻子脸。一夜暴雨后,我在湿漉漉的落花堆里发现了一个鸟巢,是用病树的细枝编的,里头还粘着一片破碎的蛋膜,蓝莹莹地贴在腐叶上,像一句未及孵化的遗言。

砍树那日,锯刃碰到树心时发出了空洞的回响。倒下的树干砸碎了半边鸡窝,惊得芦花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窜进了菜畦。断茬处涌出最后一股树胶,祖父伸手蘸了一些抹在斧柄上,他说这样木头就不会开裂。黏稠的汁液在他指间拉出了细细的长丝,阳光下,像垂死的蜘蛛吐的最后一根棉线。

将树根挖出来时,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主根上盘着碗口粗的蚁穴,千万只白蚁仍在朽木里蠕动,宛如一棵倒长的罪恶之树。火烧蚁穴的焦臭味三日不散,祖母把桃木符钉在灶房的门框上,却再没有摘过满树的樱桃。直到乡亲们推倒最后一面墙,人们才在墙基下发现蚁道已蛀穿了夯土层,那些曲折的隧道在断面显露,恰似老宅皮下溃烂的血管。

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老宅,是在我离家寄宿上学的前夜。月光从瓦缝间漏下来,在堂屋的地上铺出了一张破碎的银网。祖父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从皱纹间簌簌落下,像极了屋后竹林里褪下的笋壳。他忽然说起宅基下的镇宅石:“光绪二十八年埋的,是一块刻着八卦的玄武岩。”话音未落,灶房传来祖母摔碎粗瓷碗的脆响,不知怎的,这晚她竟失手打破了三只粗瓷碗。

老宅的消亡是缓慢的。先是西墙被雷劈出了裂痕,雨水带着黄泥浆从缝隙里渗出,在墙面画出了枯树枝般的褐色轨迹。后来,门当上的铜环不翼而飞,空余两个黑黢黢的洞眼,像是被剜去了眼珠的眼眶。最痛的是看见堂屋大梁上的燕子窝突然坠落,那团掺着草茎的泥块碎在供桌前,露出了半片淡蓝色的蛋壳。

老宅被彻底拆毁的那日,枇杷树正结着青果。推土机的钢齿在啃噬土墙时,惊飞了檐下最后一窝燕子。穿橘色工装的汉子们踩着瓦砾抽着烟,烟灰落在祖母的梳妆台上,烧焦了抽屉夹层里的一根红头绳。我抢出神龛前的烛台,铜锈间还凝着除夕夜的蜡泪,摸上去像一粒冰凉的琥珀。

如今站在商品楼的阳台上,我总错觉闻到了穿堂风里挟带的果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再没有哪扇门能发出老宅木门转动的呻吟,那声音像是某个关节僵硬的老人,在黄昏时分的一声声叹息。防盗门上的福字再鲜艳,也比不得褪色的门神像上,关公大刀劈出的那道朱砂红。

那年深秋,我在城郊的工地上捡到半块青瓦。瓦当上的虎头缺了耳朵,但鬃毛的纹路还依然清晰。把它浸在清水里,砖隙间的陈年苔藓,竟渐渐舒展成了碧绿的丝线。这让我想起老宅天井的阴沟,暴雨过后总会长出绒毯般的青苔,赤脚踩上去,凉意会顺着脚心爬上脊背,激得人打一个幸福的哆嗦。

老宅的魂魄或许还活在那些零散的物件里。侄女玩腻的竹蜻蜓,在某个角度会折射出老宅窗棂的影子;超市买的蜜桃罐头,在开盖瞬间涌出的甜香,总让我想起歪脖子桃树最朝阳的那根枝丫;甚至柏油马路的路口,突如其来的穿堂风,也会带来几分堂屋过道的阴凉,只是再没有祖母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

最难忘的是老宅的夜晚。月光透过瓦缝,在床前洒下细碎的光斑,像一条用银币铺成的小路。我总疑心顺着这条路能走到月亮上去,能与嫦娥翩翩起舞,直到某次夜半惊醒,还看见祖父蹲在光斑里补着破洞的渔网。他苍老的手指穿梭在网眼间,月光把尼龙线照得如同银丝,整张渔网仿佛是用星光编织而成的。此刻,我书房里的夜灯投在墙上的光影,竟与当年有几分神似。

拆毁老宅那年移栽的核桃树,如今在公园里长得郁郁葱葱。它的根系或许还缠绕着老宅灶台的碎砖,树皮里可能还嵌着某片瓦砾的残渣。深秋时,我带着侄女去捡核桃,她突然指着树干的疤痕说:“幺爸,这里像不像你小时候刻的‘早’字?”我摸着那一块形似歪扭刻痕的树痂,突然听见四十多年前的晨读声,正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清脆地回荡在耳畔。

老宅最后一帧影像,是堆在村口的建筑垃圾。断裂的梁木露出蜂巢状的蛀孔,祖母的泡菜坛子碎成了几瓣青瓷,曾经挂着年画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几根倔强的铁钉。当我拨开碎瓦,竟发现一株野桃苗从砖缝里钻了出来,嫩叶上还沾着晨露,这大约是那棵歪脖子桃树的后裔,带着老宅最后的生机,在废墟上颤巍巍地举起了春天。

夜幕降临时,远处新城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但我知道,在某个平行的时空里,那座土墙青瓦的老宅依然存在。月光正流过它的瓦沟,晚风拂过它的果林,堂屋的神龛前,一支线香刚刚燃尽,香灰弯折的弧度,恰似故人叩首时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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