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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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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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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老屋

老屋的土墙是掺着麦秸夯实的,春雨过后就会渗出淡淡的草腥味。在墙皮剥落处,会露出层层叠叠的夯土痕迹,如同剖开的树桩显露出的年轮。我常常看见壁虎沿着这些天然的沟壑游走,尾巴在夕阳里甩出一串金红色的弧光。青瓦覆顶的屋檐,生着暗绿的苔衣,每到梅雨时节,檐角垂落的水珠,能把阶前的青石板砸出一堆堆细小的凹凼。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是整座宅子的心脏。漆色斑驳的桌腿上留着斧凿的痕迹,那是祖父年轻时修缮房屋时失手劈到的。桌面中央有一道一寸多长的裂缝,逢年过节铺上绣着石榴花的桌布,裂缝里便会漏出几粒芝麻或花生碎,引得蚂蚁排着蜿蜒的队伍前来搬运。

老屋的门槛是青石凿就的,约莫一尺来高,经年累月被鞋底磨得发亮,中间微微凹陷下去,像一弯悬在空中的下弦月。青石里嵌着一些细小的云母片,阳光斜照时,便闪烁出星星点点的银光。青石门槛上深浅不一的纹路,像老人手背上蜿蜒的静脉,年复一年被棉布鞋底打磨出了温润的光泽。

小时候,我总爱坐在门槛上,看蚂蚁排着长队从石缝里爬进爬出。有时,我故意用手指挡住它们的去路,看它们慌乱地绕道而行,我会露出得意的窃笑。或者蹲坐在门槛内侧,数那些被雨水蚀出的凹痕,祖母说那是我父亲幼年时用瓦片刻下的印记。

门槛两侧的门墩上,各雕着一只石狮子。年深日久,狮子的鬃毛已经模糊不清,鬃毛却依然保持着卷曲的弧度,在暮色里投下毛茸茸的影子,但狮子圆睁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左边那一只狮子的前爪下按着一个绣球,右边那一只则踩着小狮子。祖母说,这是太师少保的讲究。夏日的午后,我常趴在冰凉的石狮背上打着盹,脸颊贴着粗粝的石面,能轻而易举地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堂屋的大门是厚重的柏木做的,门板上留着木材天然的纹路,摸上去能感觉到起起伏伏的肌理。门楣上贴着褪了色的门神画,左边是红脸的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右边是黑脸的鲁班,腰间别着墨斗和曲尺。每年一到腊月二十四,祖父都要踩着梯子换新的门神画。他先用湿布擦净门楣,再抹上浆糊,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新画贴正。我站在下面仰头看着,新门神鲜艳的色彩,在冬日灰蒙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迎面便是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桌腿粗壮,漆色暗红,桌面上有几道深深的划痕,那是某年除夕,二爸醉酒后失手打翻火锅留下的印记。桌上永远摆着一个青花瓷的茶叶罐,罐身上绘着渔樵耕读的图案。罐里的茶叶是自家后山采的,泡出来的茶汤清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香味。

堂屋左侧是灶屋,土灶台上嵌着两口大铁锅。灶神像贴在被烟熏黑的土墙上,两旁的对联已经看不清楚字迹。我至今记得祖母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她踮着脚从房梁上取下腊肉时,发髻上的银簪会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往灶膛里添柴时,火光会把她布满皱纹的脸映得通红。最难忘的是蒸苞谷粑的日子,灶屋里弥漫着甜腻的蒸汽,竹蒸笼一层层摞得老高,揭开盖子时,白雾腾起,苞谷粑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堂屋右侧是厢房,木格窗上糊着泛黄的窗纸。窗棂的阴影投在坑洼的泥地上,随着日头移动而缓缓变化。厢房里摆着一张雕花木床,床柱上缠着红绳,绳上串着几枚铜钱,那是母亲出嫁时的嫁妆。床头的樟木箱子里收着全家人过冬的棉衣,每次开箱,都有一股浓郁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老屋门前是一片竹林,竹子长得极密,风过时飒飒作响。春天雨后,竹笋会顶开土层冒出头来,尖尖的笋壳上还沾着露珠。我和二哥常拿着小铲子去挖笋,挖到手指发红也不肯停歇。挖回来的嫩笋剥去外壳,露出洁白的笋肉,祖母用腊肉炒了,能让人多吃两碗饭,喝两杯酒。

院子里最显眼的是那一棵歪脖子桃树,树干向东南方向倾斜,像是要扑向院墙外的小溪。开花时节,满树粉红,远看时如一团绯色的云簇。花瓣落在地上,铺成柔软的地毯,踩上去悄然无声。桃子成熟时,我们几个孩子整天在树下转悠,专挑向阳的那面摘,那里的桃子最甜。有一次二哥贪心,摘了太多桃子揣在怀里,结果走路时掉出来摔烂了,被母亲罚洗了全家的碗筷和衣服。

李子树在桃树的对面,树干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据说是某一年被夏雷劈的。李子熟透时会自己掉下来,“啪”的一声砸在石板上,果肉绽开,引来了成群的蚂蚁。我们常在清晨捡拾夜落的李子,露水未干的果子冰凉清甜,咬一口就会汁水四溢。

杏树种在院角,树干粗壮,枝丫低垂,很容易攀爬。青杏酸涩,但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等不到成熟就会去偷摘。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和幺姐摘了半筐青杏,躲在柴房里吃得牙都倒了,晚饭时连豆腐都咬不动了,被祖父发现后罚抄了一遍课本生字。

樱桃树最是娇贵,开花时怕风,结果时怕雨。熟透的樱桃像红宝石一般缀满枝头,引得鸟雀天天来偷食。祖父便让我坐在树下赶鸟,我拿着竹竿却只顾自己贪吃,等祖父来查看时,树下的樱桃核比落花还多。

枇杷树在院墙边上,叶子宽大,背面长着细密的绒毛。秋末开花,冬末结果,是院里最晚熟的果树。枇杷熟时正值梅雨,金黄的果实沾着雨水,摘下来要在衣襟上擦擦才敢吃。祖母会把吃不完的枇杷熬成膏,咳嗽时舀一勺冲水喝,比药店里的药还管用。

核桃树最高大,树冠如伞,遮住了半个院子。秋天打核桃是一件热闹的事,男人们举着长竹竿敲打树枝,核桃便噼里啪啦往下掉,女孩子们戴着斗笠在树下捡,还是免不了被砸到脑袋。新鲜的核桃要剥去青皮,那汁液染在手上,半个月都洗不掉,像一团墨染的画。

老屋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腊月里就开始准备,磨豆腐、杀年猪、打糯糕、炸面果、炒玉米花,灶屋的烟囱整天冒着白烟。除夕之夜,全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团圆饭,红烧肉的油光在每个人的嘴角闪烁。堂屋里点着红蜡烛,烛光摇曳中,门神画像显得格外威严。守岁时,孩子们困得东倒西歪,却还强撑着等着五毛钱的压岁钱。祖父会给每个孙子一张毛票,用红纸包着,嘱咐压在枕头下能辟邪。

正月里,来拜年的亲戚络绎不绝,堂屋里的瓜子壳、花生壳和板栗壳积了半寸厚。最开心的是舞狮队来表演,锣鼓声中,彩狮在院中腾挪跳跃,最后总要叼走挂在桃树上的红包。有一年舞狮人失误,把桃枝都压断了,惹得祖母心疼了好久。

夏天傍晚,全家人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话家常,孩子们躺在竹床上数着星星。萤火虫在竹林间飞舞,蛙鸣从远处的水田传来,夜风送来了荷塘的清香。有时祖父兴起,会讲一些狐仙鬼怪的故事,吓得我们直往大人怀里钻。

老屋最安静的时候是深秋。树叶落尽,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像一幅水墨画。阳光变得稀薄,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灶屋里飘出烤红薯的香气,混着院子里晾晒的柿饼的甜味,构成了记忆中最温暖的秋天气息。

十三岁那年,我去了镇上寄宿读书。临走前夜,我独自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摸过每棵果树的树干,捡了几片落叶夹在书本里。月光下的老屋静默无言,只有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道别。

后来每次放假回去,老屋愈发破败了。门神画多年未换,颜色褪得几乎看不清,桃树被虫蛀空了一半,枇杷树不知何时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戳向天空。最后一次见到老屋是在拆毁前,推土机已经开到了竹林边上。我站在废墟间,突然发现门槛下的石缝里有一丛嫩绿的草芽,在风中轻轻摇曳。

如今在梦中,我仍常回到那座土墙青瓦的老屋。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灶屋里飘出饭菜的香气,院子里果树花开正盛,祖母坐在桃树下拣豆子,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醒来时,枕畔常是湿漉漉的。

青石门槛上那道三寸长的裂痕,是在动乱的岁月祖父跪着挨批斗时,额头磕出来的血印子。那年,他刚用三担谷子换回一对新门神,红脸的关公还没贴热乎,就被撕下来踩在了泥地里。后来,祖父总爱用粗糙的手掌摩挲那道裂痕,像是抚平记忆里的伤口。直到他临终前,才从枕下摸出一张发黄的关公像,让我去县城找画匠重新临摹一幅。

灶屋里,梁上悬着的竹篮,装着我们家最苦涩的秘密。闹饥荒那年,曾祖母就是踩着这个竹篮上吊的。父亲说他记得那天的晨光特别清冷,曾祖母的绣花鞋在晨风里轻轻摇晃,鞋尖上沾着昨夜的露水。后来竹篮再没取下来,每年清明,祖母都会往里放一把新摘的青蒿,那是曾祖母生前最爱掺在面里做的吃食。

桃树下埋着一个青花酒瓮,里头封存着大姑的嫁妆。她十八岁那年跟着货郎私奔,祖父气得砍断了三根竹扁担。第二年开春,有人在三十里外的河滩上,发现了她的红棉袄,襟上还别着出嫁的前夜,我偷偷塞给她的一支桃木簪。祖母把簪子插在酒瓮封口处,说等来年桃花开时,贪玩的姑娘就知道回家了。如今桃树都老得开不出花了,酒瓮上的青花依旧蓝得刺眼,可大姑始终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八仙桌底下那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记录着我和四爸最后的约定。他参军前夜,我们趴在桌下用小刀刻下各自的身高。那年,我的身高不到他的裤腰带,他说等我长到他肩膀,就带我去武汉看长江大桥。后来,他永远留在了对越反击战的战场,骨灰盒回来那天,我摸着那道已经超过他肩膀的刻痕,突然明白原来长大是一件这么疼痛的事情。

李子树上的疤痕会唱歌。小姑患痨病那些年,总倚在树下教我们唱“茉莉花”。她咳血时,就把四四方方的手帕往树皮裂缝里塞,说这样李花来年会开得更白。如今每当初夏夜风穿过树梢,那些藏在疤痕里的旋律就会轻轻响起,而树下再没有穿月白衫子的人影,跟着轻轻哼唱。

柴房土墙上用炭笔画着歪斜的太阳,是堂姐的杰作。她发癔症那年,总说看见了满屋子的金光,后来被送进城里治病,回来时眼睛却真的失了神采。现在墙上的太阳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就像她逐渐消失在乡亲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只有下雨天,我还能在潮湿的墙面上隐约摸到那些炭笔的纹路。

春分刚过,后院的樱桃树就急不可耐地绽开了白瓣黄蕊的小花。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水缸里,惊得缸底的锦鲤甩尾游开,荡起一圈圈镶着银边的涟漪。我最爱趴在井沿看水面倒影,竹影在波纹里碎成翡翠色的鳞片,瓦蓝的天穹被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偶尔掠过觅食的麻雀,便搅乱了整个天空的秩序。

后院的那口井,吞没过二叔公的烟袋锅。他患阿尔茨海默病后,总蹲在井沿抽烟,有一次弯腰去捞水里的月亮,烟袋就永远沉在了井底。现在每次打水,铁桶碰着井壁发出的闷响,都像是撞在了某个遥远的、布满烟疤的记忆上。祖母临终前突然清醒,嘱咐我们打水时要轻些,“千万别惊着你二叔公睡觉”。

厢房窗棂上系着的红布条,是母亲留给我的天气预报。她病重不能下床的那些日子,就靠观察布条飘动的方向预测风雨。有一天半夜暴雨突至,她挣扎着起来关窗,从此再没能自己系紧衣带。现在布条褪成了淡粉色,却在每个夜风来临前,仍会疯狂舞动,像在重复某种未完成的警示。

竹林中那截树桩,是全家人的记事本。祖父刻过收成,父亲刻过工分,我刻过每次考试的分数。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四月十七,阿香来借米”,那是祖母的笔迹。阿香后来成了我堂弟的岳母,她总说那年要不是那升救命米,就不会有现在的外孙女。有一年清明,我去竹林刻新痕时,发现树桩背面不知被谁刻了一句“都挺好”,雨水冲刷过的笔画显得格外温柔。

老屋拆毁的前一天,我在核桃树下挖出一个铁皮盒。里头装着发霉的玻璃弹珠、磨亮的铜钱,还有一张1953年的选民证。证件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完全不像我记忆里那个驼背的祖父。盒底垫着一张糖纸,剥开来看,里头还裹着半颗早已化成白霜的水果糖。

老屋消失的第三年,我在新楼盘绿化带里认出一棵眼熟的野桃树。开发商说这是当初拆迁时特意移栽的,我摸着树干上熟悉的瘤节,突然触到一道陈旧的刀痕,那是我七岁时刻的自己的名字。此刻,树梢上三两朵迟开的桃花,正轻轻飘落在我的西装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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