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深吸了一口气。十年了,青山村的气息依然熟悉得让人有些心颤。泥土的腥甜,草木的清香,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勾人魂魄的酒香,就是苞谷老烧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任由那熟悉的气味牵引着记忆。小时候,每当秋风吹起时,整个村子都会弥漫着这种浓郁的酒香。那时,他和伙伴们总爱偷偷溜到村东头的酿酒作坊外,踮着脚尖从门缝里张望。酿酒的老杜头发现了,就会挥着木勺赶他们,嘴里骂着“小兔崽子们”,却总在第二天往他们家的门槛下放一小瓶甜酒酿。
程远睁开眼,循着酒香走去。脚下的土路比记忆中窄了许多,两旁的房屋也显得低矮破旧。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个“城里人”。
转过两个弯,酒香突然浓烈起来。程远停在一座灰瓦房前,木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子:“杜家酒坊”。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木铲刮擦铁锅的声响。
他轻轻推开门,热气夹杂着更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巨大的灶台前忙碌。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程远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买酒?”老人声音有些沙哑,手里的木勺没有放下,而是警惕地打量着来客。
程远摇摇头,“不是,我……我就是闻着酒香来的。”他顿了顿,“您是杜师傅吧?我小时候在村里住过,记得您酿的苞谷老烧。”
老人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但眼神依然警惕。“现在不是开锅的时候,酒还没好。”
“我能看看吗?就看看。”程远不自觉地用上了小时候讨糖吃的语气。
杜青山,村里人都叫他老杜头,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侧身让开,说道:“别碰东西。”
程远小心翼翼地走进作坊。屋内比想象中宽敞,但被各种器具塞得满满当当。正中是一口巨大的铁锅,下面是烧得通红的柴火。锅里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令人眩晕的香气。墙角堆着成袋的苞谷,几个大缸排列整齐,上面盖着厚厚的棉被。
“这是……在蒸馏?”程远试探着问。
老杜头挑了挑弯弯的眉,“城里人也懂这个?”他没等回答,自顾自地拿起一根长木棍,搅动着锅里的液体。“头道酒,得看住了,火候差一分,味道就差十分。”
程远凑近了一些,看到锅上架着一个奇怪的铜制器具,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透明的液体。那液体落入一个小坛子里,已经积了浅浅一层。
“尝尝?”老杜头突然说,用木勺舀了几滴递过来。
程远受宠若惊,小心地接过。那液体入口的一瞬间,一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呛得他直咳嗽,但随即是一种奇异的甘甜在口腔蔓延。
“怎么样?”老杜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够劲!”程远抹着眼泪说,“比小时候偷喝的那次还烈。”
老杜头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小子就是当年偷酒的小崽子之一?”他摇摇头,“现在敢承认了?”
就这样,程远被允许留在了作坊里。老杜头忙前忙后,不时给他讲解几句。苞谷要选饱满的,磨粉要粗细适中,蒸煮的火候要恰到好处……程远听得入神,不时提问。老杜头似乎很久没遇到这么感兴趣的听众了,话渐渐多了起来。
“现在没人愿意学这个了。”老杜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嫌这活儿又脏又累还不挣钱。”他叹了一口气,“我儿子在省城开了一家超市,说要把我接去住。我去住了一个星期就跑回来了,那地方连个月亮都看不全乎!”
程远看着老人粗糙的双手在蒸汽中翻动,那双手上布满了烫伤和老茧,却灵活得不可思议。他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心跳加快了。
中午时分,老杜头熄了火。“走,吃饭去。”他领着程远穿过作坊后面的小门,来到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三间瓦房围成的小院干净整洁,葡萄架下摆着一张木桌。
老杜头从屋里端出两碗面条和一碟咸菜,又拎出一个小酒壶。“自家酿的,五年陈。”他给程远倒了小半杯,“慢点喝,这酒后劲有点大。”
阳光透过葡萄叶斑驳地洒在桌上。程远小口啜饮着琥珀色的液体,感受着那股温热在体内扩散。老杜头絮絮叨叨地讲着村里的变化,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老人去世了,哪块地被开发商买去了……
“您就没想过把酿酒的手艺扩大一些?”程远试探着问,“现在城里人可爱喝这种纯粮酿造的酒了。”
老杜头嗤之以鼻。“扩大?拿什么扩大?”他指着作坊方向,“就那口锅,那几口缸,我一个人忙活。再多就顾不过来了。”他抿了一口酒,“再说了,酒这东西,得用心。一锅酒从苞谷到出酒,得盯着它像盯着自己孩子似的。那些大酒厂,机器一开,哗啦啦往外流,那能叫酒吗?那叫酒精水!”
程远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包里那份合同,手心开始冒着汗。
下午,老杜头带他参观了整个酿酒过程。从选料、磨粉、蒸煮、拌曲、发酵到蒸馏,每一步都细致入微。程远看着老人跪在地上检查发酵缸的温度,用脸颊贴着缸壁感受里面的动静,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古老仪式。
“您这一辈子,就守着这口锅了?”程远忍不住问。
老杜头直起腰,擦了擦汗。“我十六岁跟着我爹学酿酒,今年七十三了。”他指着院子角落一棵老梨树,“那棵树是我结婚那年栽的,比我儿子还大十岁。它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就像……”他想了想,“就像一锅好酒开坛时的味道。”
夕阳西下,程远帮着收拾工具。老杜头突然说:“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看酒吧?”
程远的手顿住了。他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那份文件。“杜师傅,其实我是省城酒厂派来的。我们想……想收购您的酿酒配方和工艺。”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老杜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簸箕,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程远。
“多少钱?”他冷冷地问。
“二十万。还有您作为技术顾问的工资,每月五千。”程远急忙补充,“您不需要去城里,只要定期指导我们的工人……”
老杜头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二十年了,每隔几年就有人来问这个。”他指着院门,“上一个出到五十万,我把他轰出去了。”
“杜师傅,您听我解释……”
“滚出去。”老杜头的声音像刀一样锋利,“带着你的臭钱滚出去。我的酒不卖!”
程远站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不是酒劲上来了,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想解释,想道歉,但老杜头已经转身进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暮色中,程远独自站在院门外,手里攥着那份可笑的合同。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酒坊的烟囱不再冒烟。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偷喝的那口酒,辣得他眼泪直流,却又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中午时分,老杜头熄了火。“走,吃饭去。”他领着程远穿过作坊后面的小门,来到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三间瓦房围成的小院干净整洁,一棵粗壮的老梨树立在院中央,树干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却依然枝繁叶茂。四月的阳光透过新生的嫩叶,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这棵树……”程远仰头望着满树白花。
“五十七年了。”老杜头用粗糙的手掌抚过树皮,像在抚摸老友的脊背,“结婚那年栽的,用的是我爹酒坊院子里的梨树枝。”他弯腰拾起一朵落花,放在鼻尖轻嗅,“那院子早没了,开发商推平盖了楼。就剩下这棵树,还记着老酒坊的味道。”
程远看见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杜青山”三个字,已经随着树木生长变得扭曲膨胀。“您刻的?”
“十六岁生日那天刻的。”老杜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我爹说,要想酿出好酒,就得像树一样把根扎深。”他指着树根处一块发黑的痕迹,“看见没?八七年发大水,院子淹了三天,这棵树差点死了。我在水里泡着给它排水,后来……”他拍拍树干,“它倒比我还活得精神。”
葡萄架下的木桌上,老杜头摆出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程远注意到老人端碗的右手缺了一截小指。
“您这手指……”
“二十岁那年的事。”老杜头浑不在意地晃了晃手,“学控温时走神,被蒸锅压的。我爹说,这是酒神给的教训,心不静,酿不出好酒。”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那天……是我偷偷多喝了半碗酒。”
两人相视而笑。程远小口啜饮着五年陈酿,感受着那股温热在体内扩散。酒液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杯底沉着几乎不可见的絮状物。
“这沉淀……”
“这才是真东西。”老杜头晃着自己的酒杯,“那些过滤得清汤寡水的酒,喝起来跟水有什么区别?”他忽然眯起眼睛,“你在酒厂工作?懂得不少啊。”
程远心跳漏了一拍。“略懂一点,家里……以前开过小卖部。”他急忙转移话题,“您这酒曲是自己做的?”
“祖传的老曲。”老杜头起身从屋里捧出一个陶罐,揭开蒙着的红布,里面是褐色的块状物,“用三十六味草药发酵的,我爹临终前才把方子传给我。”他眼神忽然变得深远,“那时候他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抓着我的手,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
老人突然哽住,转身把陶罐放回原处。程远看见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下午的酿酒过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仪式。老杜头在蒸锅前凝神静气,时而闭眼倾听锅中气泡破裂的声音,时而用长柄铜勺舀起酒液,观察其挂杯的程度。程远注意到,每当酒液达到某个特定状态,老人眼中就会闪过一道微光,然后精确地调整火候。
“您怎么判断时机的?”程远忍不住地问。
老杜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心口。“听得见,就听得见。”见程远困惑,他解释道,“酒是有灵性的,它在锅里唱歌呢。急火时像小伙子吵架,文火时像姑娘说悄悄话……”他突然打住,自嘲地摇摇头,“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城里人只相信温度计。”
程远从包里掏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和图表。“其实我们酒厂做过实验,在78.3℃时酯化反应最……”
“停!”老杜头突然厉声打断,脸色变得铁青,“你们就是这样糟蹋酒的?”他颤抖的手指着笔记本,“酒不是数字!我爹传给我的不是温度计!”老人一把夺过笔记本,翻到某页指着上面的曲线图,“知道为什么我的酒喝不醉人吗?因为这里面……”他猛捶胸口,“有良心!”
程远呆立在原地,看着老人将笔记本扔进灶膛。火苗蹿起的一瞬,他仿佛看见二十万收购款化为了灰烬。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老杜头沉默地收拾着工具,动作比平时重了许多。程远想帮忙,被一个眼神制止。
“杜师傅,我……”
“天黑了,回吧。”老人头也不抬地说。
程远走到院门口,回头看见老杜头站在梨树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树干上,与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重叠在一起。夜风拂过,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我明天还能来吗?”程远轻声问。
老杜头没有回答。但当他轻轻点头时,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