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巴男的头像

巴男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30
分享

母亲的唠叨声

母亲的声音,向来是极其唠叨的。从晨起至夜眠,她的嘴就不曾停歇过,仿佛一张开,便有无穷无尽的话语要倾诉出来。母亲在世时,我每每觉得厌烦,如今却再也听不见了。

记得我五岁那年,患了一场热病,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块湿毛巾,一边替我擦汗,一边絮絮叨叨:“叫你莫要淋雨,偏不听,这下可好,烧得跟火炭似的。”她的声音里夹杂着责备与心疼,手指却是极轻的,生怕碰疼我了。我昏昏沉沉地听着,只觉得那声音嗡嗡作响,像一只恼人的苍蝇,挥之不去。

“喝药了。”她端来一碗黑褐色的汤药,热气腾腾。我皱起眉头,扭过脸去。“快喝,不喝病怎么能好?你弟弟当年就是不肯吃药,才……”她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眼圈却红了,又湿润了。我不知为何,竟乖乖张了嘴,将那苦涩的药水咽下。她的唠叨声又响了起来:“这才乖,病好了妈给你做糖糕吃。”

后来病好了,糖糕却迟迟不见踪影。我向母亲讨要,她便又唠叨起来:“糖吃多了坏牙齿,你忘了前回牙疼得打滚的事了?”我只得作罢,心里却怨她言而无信。

上小学时,每日清晨,母亲的唠叨声便准时响起:“快起来,要迟到了!书包收拾好了没?红领巾系上!”我迷迷糊糊地穿衣洗漱,她的声音如影随形:“脸洗干净一些,眼角还有眼屎呢。”“面包要吃完,不许剩。”“路上要小心,别跟陌生人说话。”我每每不耐烦地“嗯嗯”敷衍应着,心里却想着快一些逃离这声音的桎梏。

有一回,我因贪玩忘了写作业,次日被老师罚了站。回家后,母亲的唠叨声简直如暴风骤雨:“叫你早写作业不听,现在知道丢人了?你爷要是知道……”我捂起耳朵,冲进房间,重重关上了门。门外,她的声音又穿透了门板:“还敢摔门?晚饭别吃了!”

那晚,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却听见门轻轻开了。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放在床头柜上。“快吃吧,饿坏了怎么办,你还真打算不吃东西了啊。”她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偷眼看她,发现她的眼角竟有了一些皱纹。

中学时,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常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看。母亲发现后,唠叨声又起:“眼睛不要了?将来成了瞎子怎么办?”我不理她,她便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夺走手电筒。我气得大叫:“烦死了!能不能别管我!”她的声音忽然哽住了,半晌才道:“不管你,谁管你?”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执意不肯穿母亲补的破棉衣,嫌它土气。母亲追到校门口,硬是把打满补丁的破棉衣塞进我的书包。“冻病了别找我!”她气呼呼地说。那天放学时下起了大雪,我终究还是穿上了那件破棉衣。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熬姜汤,见我穿着那件破棉衣,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却又唠叨起来:“现在知道冷了?早上要是听我的……”我喝着热乎乎的姜汤,任由她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初中时我开始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每次离家,母亲都要往我包里塞各种吃的用的。“这是你爱吃的酱菜,这是新织的手套,这是炒的玉米花……”我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她:“够了够了,宿舍放不下这么多。”她便会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那……下周想吃什么?妈再给你做。”我随口应付几句就匆匆离去,从不曾回头看她站在门口的身影。

高考前夕,我压力很大,脾气也格外暴躁。一天夜里,母亲端着一杯热糖水进来,刚要开口,我就吼道:“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她的手抖了一下,糖水洒了一些在书桌上。她慌忙去擦,我却一把推开她:“别碰我的复习资料!”母亲退后两步,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门出去了。第二天清晨,我发现书桌上放着一杯新泡的蜂蜜水,旁边是一碗红心鸡蛋面条,那是母亲打早为我准备的。

后来我考上了州城的中专,离家那天,母亲往我行李箱里塞了许多东西。自家腌的咸菜,纳的千层底布鞋,织的棉袜,甚至还有一包家乡的老墙土。“水土不服时,泡水喝一碗就好了。”她说。我嫌累赘,偷偷拿出一些放在一边。她发现后又硬塞了回去:“带上带上,用不上再带回来。”中巴车启动时,她站在车站门口,身影越来越小,嘴却还在一张一合,想必还在唠叨什么,我竟有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中专第一个寒假回家,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她仍然唠叨个不停:“学校食堂吃得惯吗?”“钱够不够用?”“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啊?还是不要那么早谈恋爱,先把书读好。”我不耐烦地回答着,却没注意到她问这些问题时眼中闪烁的期待。临走时,她执意要送我去车站,一路上不停地嘱咐这个嘱咐那个。检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踮着脚在人群中张望,手里还举着一袋刚买的橘子,她忘记给我了,但脸上一脸的懊悔。

读中专时,偶尔接到二哥写来的家书,家书里都是母亲的唠叨声:“吃饭了没?天冷加衣服。钱够用吗?”“考试成绩怎么样?拿到学校的奖学金没有?”我回信时总是简短地应答。室友笑说:“你妈真唠叨,是一个十足的婆婆嘴。”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可不是嘛,真是烦死了。”

毕业那年,我和同学想在校外租一间房子。母亲知道后,特意赶来帮我收拾。她一边擦窗户一边唠叨:“这么高的楼,窗户要关紧啊。”“煤炭炉子用完要记得关阀。”“陌生人敲门千万别开。”“你们两个要团结友爱啊,千万别扯皮拉筋闹矛盾啊。”我敷衍地应着,心里却想着晚上和同学的聚会。临走时,她偷偷在我枕头下塞了一个红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钱。我发现时,她已经坐上了返程的中巴车。

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母亲的唠叨声依旧:“怎么又瘦了呢?工作别太累。该谈恋爱找媳妇儿了,我想看你结婚生孩子了。”我敷衍着,低头不语,始终翻着一本无聊的书。她却不依不饶:“书有那么好看?回来也不和我说说话。”我只得放下书,听她絮叨邻里的琐事,心里却想着早点回到单位。

那年冬日,母亲病了,座机电话里她的声音虚弱了许多:“没事,小感冒,你工作忙,不用回来。”我信以为真,只嘱咐她多喝水,吃些药。直到二嫂打来电话,说母亲在镇上的医院住院了,是胃癌晚期,我才匆匆赶回家去。

病房里,母亲躺在苍白的床单上,显得格外瘦小。见我回来了,她眼睛一亮,张嘴想说什么,却立即咳嗽起来。我扶她起来喝水,忽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您怎么不早说?”我埋怨道。她虚弱地笑笑:“怕耽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那么忙。”

那几日,我守在病床前,母亲的唠叨声少了,声音也小了,多是昏昏沉沉地睡去。偶尔醒来,她便要唠叨几句:“单位请假这么久没关系吗?”“记得吃饭。”“天冷,多穿点。”我一一应着,此时忽然希望她能再多说一些话,声音能再大一些。

一天夜里,母亲突然精神好了一些。她让我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我从小到大微乎其微的几张照片,每一张照片后面,她都写着日期和当时的情况。“你六岁生日那天,非要穿那件蓝色的褂子……”“小学毕业典礼,你代表全班发言,紧张得差点忘了词……”她如数家珍地说着,声音轻柔得像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我这才发现,原来母亲的唠叨声里,藏着这么多我早已遗忘的珍贵记忆。

最后一晚,母亲的精神忽然好了一些。她让我扶她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小时候啊,最不爱听我唠叨,可我总怕不说,你就记不住。”她的手指冰凉,却紧紧攥着我的手,“以后没人唠叨你了,你要自己当心,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走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一个小木盒里发现了我小时候的乳牙,第一次理发的发绺,以及小学的成绩单和奖状,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小豆子说我唠叨,生气了。可他不知道,我多怕有一天想唠叨他,却没人听了。”“唠叨”二字她不会写,还用的拼音代替。盒子的最底层,是一沓车票,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母亲曾多次悄悄将我每次坐车回家后,丢在桌上的车票收集了起来。

收拾母亲的房间时,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红色的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又记着我的各种喜好,爱吃辣但容易上火,对虾子过敏,皮肤上老喜欢起疙瘩,喜欢蓝色的衣服……最后一页还写着:“小豆子今天终于带女朋友回来了,姑娘很文静。他们说话时,女孩子的眼神很清亮,像我当年看他爷时一样。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如今,我站在空荡荡的家里,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的唠叨声:“钥匙带了吗?”“路上小心。”“早点回来。”这些曾经让我厌烦的声音,如今却成了最奢侈的念想。母亲的唠叨声里,藏着她说不出口的爱,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像一根根细线,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护在其中。而我,直到失去这张网,才感到刺骨的寒风是那么凛冽。

偶尔在街上,听到相似的唠叨声,我会不自觉地驻足,仿佛那声音能穿越时空,再次将我包围。然而转过身,只有陌生的面孔,和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母亲的唠叨声,是这世上最寻常却又最珍贵的音乐。可惜,曲终人散后,我才懂得欣赏。现在每当我想要对儿子唠叨一些什么时,总会突然怔住,我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母亲的样子。而这时,我总会望向窗外的天空,轻轻说一句:“妈,我现在终于懂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