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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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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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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吟

小时候,我家的石磨是用青石凿就的,它圆而厚,分上下两扇,合起来便如一只蹲伏在灶房的巨大蟾蜍。上面一扇有孔,玉米粒或豆子便由此倾入,下面一扇用支架固定不动。上扇转动时,粮食便在两扇之间被碾碎,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这声响,在我幼时的耳朵中,是极不耐烦的,就如窗外早鸣的蝉声。每每清晨,天尚未明透,那吱嘎声便从灶房传来,早早地搅扰着我的清梦。

记得我七岁那年,腊月里的一个清晨,我被冻醒了。窗外飘着细雪,屋内冷得像冰窖一般。厨房里传来熟悉的吱嘎声,我裹着棉被挪到厨房门口,看见母亲正在推磨。她穿着单薄的棉袄,额头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灶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火苗随着母亲的推磨动作轻轻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土墙上轻轻晃动。

“妈,这么早就磨什么呢?”我揉着眼睛问。母亲回头看我,脸上沾着面粉,像铺了一层薄霜:“磨点新麦,给你爷做寿面。今儿个是他四十岁的生日。”我们老家都称父亲为爷。我凑近细看,磨盘上正缓缓流出了雪白的面粉,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我来帮妈推吧。”我踮起脚准备去够磨把。

“你还小,推不动。”母亲用沾满面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去把灶火生起来,一会儿妈给你烙菜饼吃。”我蹲在灶前生火,看着母亲推磨的背影。她的腰微微弯着,手臂有节奏地前后摆动,磨盘发出均匀的吱嘎声。面粉从磨缝里簌簌地落下,在晨光中泛着微黄的光。灶火渐渐旺起来,映红了母亲半边脸,我看见她眼角新添的皱纹里,也嵌着一些面粉。

母亲推磨时,总是先挽起袖子,露出两截晒得黝黑的手臂。她的右手握住磨把,左手扶着磨盘边缘,身子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起先总是很吃力,磨盘发出“吱——”的一声长响,像是老人在发出叹息。待磨盘转动起来,母亲的腰肢便随着推拉的动作轻轻摆动,如同风吹过麦浪一般自然。

她的双脚一前一后站着,后脚跟微微抬起,前脚掌稳稳地扎在地上。每推一圈,布鞋底就在泥地上磨出了半个圆形的痕迹。裤管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能看见她纤细的脚踝,上面沾着一些面粉,像是戴了一双白袜子。

母亲的神情总是专注的。眉头微微蹙起,嘴角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滑下,在脸颊上冲出了几道浅浅的沟壑。有时一粒麦子弹到她的脸上,她也只是轻轻晃晃头,连手都不肯腾出来擦。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磨缝,看着粮食一点点被碾碎,直到变成细密的面粉流了出来。

最动人的是母亲推磨时的侧影。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耳后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颈子上。随着推拉的动作,她肩胛骨的形状在单薄的衣衫下时隐时现,像一对欲飞的蝴蝶。偶尔她会停下来,用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这时能看见她手腕上被磨把磨出的红痕,已经结成了厚厚的茧子。

母亲推磨从不会半途而废。即使累得气喘吁吁,她也一定要把最后一粒粮食磨完。她的背渐渐弯了,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可推磨的姿势始终没变。那身影在晨光中晃动,像一棵倔强的老树,在岁月的风雨中牢牢扎根。那天的菜饼格外香脆,我吃了三大张。父亲捧着寿面碗,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孩他妈磨的面就是细,面条筋道。”母亲只是低头抿嘴笑着,又往父亲碗里添了一勺葱花。

石磨的来历,母亲曾经讲过。说是祖父年轻时,从三十里外的石匠处购得,雇了两个壮汉,轮换着背回家的。途中歇了七八次,到家时,两个壮汉的肩膀都磨出了血泡。祖父却极欢喜,说有了这磨,家里女人便省力许多。然而自我记事起,推磨的总是母亲,未见省力在哪里。

有一年夏天特别热,知了在树上叫得人极其心烦。母亲要磨豆子做酱,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在后背洇出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我拿蒲扇给她扇风,她停下推磨,撩起衣襟擦了一把脸:“去给娘舀瓢井水来。”

我飞奔到井边,打上来一瓢清凉的井水。母亲接过水瓢,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剩下的浇在脸上。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在磨盘上,和豆沫混在一起。“这天热的,磨出来的豆子都要发酵了。”母亲说着,又继续推起磨来。

我忽然发现,母亲的右手腕上多了一道红痕,是常年推磨磨出来的茧子。“妈,疼不疼?”我轻轻碰了碰那道红痕。“傻孩子,茧子哪会疼。”母亲笑道,“这磨盘刚买来时,你爷爷说能用三代人。现在才传到妈手里,还早着呢。”

冬日里,母亲推磨时,口中呼出的白气与磨出的面粉混在一处,竟分不清哪是气,哪是面。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不得休息。记得那年腊八前一天,母亲发着高烧,却坚持要磨糯米做腊八粥。父亲劝她歇着,她摇摇头:“孩子们盼了一年的腊八粥,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那时十二岁,第一次替母亲推磨。磨把冰得刺骨,我使尽全力,磨盘却转得极慢。母亲靠在墙边指导我:“不要太急,稳住劲儿。”我的掌心很快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转头看见母亲烧得通红的脸,又咬牙继续推。那天的腊八粥,米粒格外饱满,哥哥姐姐们吃得小嘴油光发亮。

石磨用得久了,沟槽会渐渐磨平,须请石匠来“錾磨”。石匠王驼子是一个古怪的老头,手指粗短,却异常灵巧。他凿磨时,石屑飞溅,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捂着耳朵远远观看,母亲却立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说是学手艺。“这磨还能用几十年呢,”王驼子边凿边说,“好石头,越磨越利。就像人,越磨砺越精神。”

母亲听了,脸上便显出欢喜的神色。王驼子凿完要走时,母亲从灶房拿出两个刚蒸好的菜包子塞给他。王驼子推辞不过,接过来就蹲在门槛上吃,边吃边说:“嫂子手艺真好,这包子馅香得很。”

那一年大旱,粮食歉收,石磨闲置多时。一天夜里,我听见厨房有响动,潜去查看,见母亲正在推空磨,磨盘间并无粮食。“妈,磨什么呢?”母亲一惊,继而赧然:“睡不着,听听磨响。这声音听惯了,没有反倒不踏实。”

我方才明白,那吱嘎声对于母亲,已如摇篮曲一般。后来村里闹饥荒,母亲把珍藏的一小袋玉米拿出来,磨成细面,掺着野菜做成了窝头。她总是让我们先吃,自己喝稀薄的菜汤。有一天夜里我起夜,看见母亲在厨房偷偷舔磨盘上残留的面粉,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离家前夜,母亲用石磨磨了新麦,蒸了一笼馒头让我带上。“城里东西贵,能省则省。”馒头个个雪白饱满,母亲还在每个馒头上点了红点,说是吉利。

到了学校,城里的同学看见我的粗布包袱和土气馒头,都掩嘴偷笑。我羞恼之下,趁人不注意,将馒头尽数丢弃。周末回家,母亲问起馒头可够吃,我支吾着说吃完了。她高兴地又要去磨面,我连忙拦住,说学校伙食很好,不用带了。现在想来,那丢弃的何止是馒头,分明是母亲沉甸甸的爱。

后来家里通了电,买了电动磨粉机。石磨被搬至院角,上面积了灰,还生了青苔。母亲仍不时用它磨一些辣椒、豆子,说电动磨的,总不如石磨的香。“机器快是快,但没有味道。”母亲说这话时,手指轻轻抚过磨盘上的纹路,像是在抚摸一个老友的脸。

我知道她说的“味道”,非仅指食物的滋味,更是那些推磨的岁月。记得那年我参加工作后,带着女朋友回家,她看见院角的石磨,好奇地凑近细看。母亲高兴地说要给她磨豆浆喝,女朋友却皱起了鼻子:“多不卫生啊。”母亲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转身进了厨房。那天晚上,我听见母亲又在推空磨,吱嘎声在月色中格外清晰。

有一年回家,见石磨已被雨水淋得发黑,下扇裂了一道缝。我要请石匠来修,母亲摆手说不用。“现在谁还用石磨呢?修好了也没用。”她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处的山,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渐渐黯淡下去。

我抚摸着磨盘上的沟槽,已被岁月磨得几乎平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推磨时,我常趴在一旁看。有一次,一粒麦子蹦到我的鼻尖上,我打了一个喷嚏,面粉扑了满脸。母亲笑得直不起腰,用围裙给我擦脸,结果越擦越花。父亲从田里回来,看见我们俩都成了面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些笑声,如今都随着面粉飘散了。

有一天,母亲来电话说老屋要拆,石磨太重,搬不动,问我要不要留。“留它作甚?”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电话那头顿时沉默了良久,母亲轻声说:“也是,没处放。”我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妈,还是留着吧,我回去搬。”母亲笑了:“傻儿子,那么重,你怎么搬?”第二天我就请了假回去。石磨比记忆中更加沉重,我和哥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搬到新房的后院。母亲站在一旁看着,不时提醒我们小心。当石磨终于安放在新的位置时,我看见母亲悄悄用手抹了抹眼角。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小孩子,趴在磨盘边看母亲推磨。面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细小的星星。母亲的身影在光影中晃动,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我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时,枕巾已经湿了一大片。

如今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去后院看看那盘石磨。有时我会学着母亲的样子推几下,听着熟悉的吱嘎声,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充满面粉香气的早晨。石磨虽然不再使用,但它碾过的岁月,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愈久愈香,只是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叨声了。

这世上,有一些东西看似笨重无用,却承载着最珍贵的情感。就像这盘石磨,它碾碎的是粮食,磨出的却是母亲最美好的年华,和家里最温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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