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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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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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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锅匠刘黑子

蝉声撕扯着暑气的晌午,总有一串金属相击的清响穿透着蝉鸣。“叮——当——叮——当——”,铁锤叩打铜钎的韵律由远及近,像是某种神秘的召唤。瓦屋檐角悬着的锈铁犁片突然活过来似的,在穿堂风里晃荡出细碎的回声。母亲搁下纳了一半的鞋底,撩起围裙擦手,大声喊道:“补锅匠刘师傅刘黑子来了。”

村口老槐树的荫翳里,浮出了半截扁担。竹篾编的挑筐压得弯成了月牙,左边的风箱里的火炉叮当作响,右边各色铁器在阳光下泛着青芒。补锅匠古铜色的面庞映着炉火,汗珠顺着脖颈滑进了粗布的短褂,在胸前洇出了深色的云纹。大家都尊称他刘师傅,因他脸色黑黝,年纪大的乡亲们又叫他刘黑子。担子刚刚落地,便有三两个顽童举着豁嘴的搪瓷碗围了上来,铁钉在筐沿处磕出了轻快的节奏。

“莫慌莫慌,排好队。”他摸出一块黢黑的粗麻布铺开,破损的锅具次第陈列,如同等待修补的时光。火镰擦过燧石的一刹那,橘红的火苗自炉膛窜起,惊飞了在筐边逡巡的几只麻雀。风箱开始喘息,火舌舔舐着铁片边缘,将暮色熔成了流动的金箔。

他的腰间总系着一个牛皮荷包,边角磨得发亮,里头装着各色奇物。如包浆温润的牛骨柄刻刀、嵌着孔雀石的铜制火折、半截雕着缠枝莲的锡模。最神奇的是一个巴掌大的铜罗盘,指针永远颤巍巍地指向担子的方向。他说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手艺人不能丢了吃饭的家伙。有一次六叔家新打的井总渗浑水,他掏出罗盘在院里转了三圈,指着东南角的柿子树说道:“往下七尺半,有块镇龙石。”果然,真挖出了半人高的青石碑,惊得满村的人都传他通晓阴阳。

对刘黑子而言,补锅担子是一个流动的戏台。火炉旁总挂着巴掌大的铜铃铛,风一吹过便漾起了细碎的涟漪。他修补陶瓮时爱哼梆子戏,唱到“赵子龙长坂坡救主”便猛拉风箱,炉火轰地蹿起三尺;补铜壶时改吹树叶哨子,呜咽的调子缠着青烟直往梁上缠绕。最绝的是腊月廿三的祭灶日,他会用锡水在铁锅背面浇出灶王爷的坐骑,麒麟的鳞片用锉刀细细挑出,鬃毛竟是熔化的铜丝,并且是一缕缕粘上去的。

我最爱看他补铁锅。豁口狰狞的旧锅架在铁砧上,他拇指抹过豁口时,像在抚摸婴孩的伤痕。碎铁在坩埚里融作赤红的泪滴,铜勺舀起时拖曳着流星般的尾焰。铁水精准滴入缺口,腾起的青烟裹挟着焦香,小锤随即落下,叮当声里绽开出一朵朵铁花。最后,他用粗粝的掌心抹过补丁,新覆的金属便生出了经年的包浆。

他补过的器物都带着记号。给新媳妇的铜盆底敲出一朵并蒂莲,给猎户的钢精锅沿嵌一颗野猪獠牙,连豁口补丁都要扭成祥云纹。有一回货郎送来城里时兴的洋铁锅,他盯着机器冲压的规整补丁直摇头:“冷冰冰的魂儿都没了。”转身从担底翻出祖传的百纳锅,二十八块残铁拼接的锅身布满了云雷纹,煮粥时每片铁都在咕嘟声里轻轻震颤,仿佛在讲述着各自的前世今生。

腊月里,他常揣着饴糖,用生锈的饼干盒装着,分给村里眼巴巴的孩子们。有一次,我贪看铁水浇铸的流光,让火星溅了棉袄,他慌忙掏出自用的艾草灰给我敷上。那件襟前晕着灰印的棉衣,倒成了我最体面的年衣。村里谁不敬重刘师傅的手艺?连最刻薄的六婶子,见他给孤老苏婆婆免费补了陶瓮,也默默往他筐里塞过几块腌萝卜。

惊蛰那日,他会在河边摆弄活计。把整个冬天攒的碎铜烂铁倒进了特制的泥范,熔铸成摇头摆尾的青铜青蛙。孩子们攥着换来的蛙形铜哨沿着满村跑,此起彼伏的“咕呱”声里,连井台上的青苔都泛起一片新绿。他说这是跟雷公讨彩头,金属开过声,春耕才有好气力。后来,我在一处省级地质博物馆见到战国青铜蟾蜍,那昂首鼓腹的姿态,竟与记忆中的小蛙如出一辙。

后来,铝锅开始闪着银光招摇过市。他的扁担渐渐轻了,风箱的喘息却愈发沉重。某一个雪天,我看见他在祠堂檐下避着风,霜花凝在斑白的鬓角,怀里抱着不再滚烫的火炉。他摸出一个铁皮哨子给我,说是用最后一块锡料打的。我鼓起腮帮子吹响时,那哨声像极了往昔的吆喝,在空荡荡的村巷里打着旋儿。

最后那一次见他,是在谷雨时节。担子上的铜铃铛换成了输液瓶,火炉里煨着中药罐。他仍坚持给五保户李爷补完祖传的铜火锅,三足兽首的锅耳缺了角,他用半枚光绪通宝熔了补上。青烟腾起时,他忽然说起年轻时走陇西,给藏民补过酥油茶壶,在壶嘴镶绿松石抵工钱;闯关东时替参帮修过铜药碾,人家送他一截老山参。“手艺人的脚比路长。”他咳嗽着往炉灰里埋了几颗板栗,爆开的香气中,我看见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片火星。

去年清明回乡,我在老屋阁楼翻出那只补了七次的铁锅。龟裂的补丁层叠如一圈圈年轮,摩挲间竟触到了往昔的温度。新买的精钢锅在灶上冷冷反光,映出我鬓边的星霜。忽然明白,他当年眼中闪烁的,不仅是炉火的余烬,更有一整个行当最后的微光。

如今每至深秋,晾在院中的铁器会无端嗡鸣。我总疑心是那一个挑着落日的身影,正用他永不离身的铜钎,轻轻叩响人间的冷暖。“叮——当——叮——当——”,暮色便在这金属的颤音里,一寸寸生出温暖的铜锈。

前些日子在古董市集,瞥见一个布满补丁的铜手炉。蟠螭纹的缺口处,补着银白色的月牙,正是刘黑子说的错金银手法。摊主说,这是晚清匠人的手艺,我却在那抹月牙里看见他龟裂的指甲,炉膛内壁分明刻着极小极工整的“刘”字,落款处还粘着半片风干的艾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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