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补锅匠除了刘黑子外,还有一个老章头。但他每一次到村里来,从不去占刘黑子的地盘。老章头的补锅摊,习惯性支在村子巷口的老榆树下,火炉里永远煨着暗红的炭火。那是整条弄堂最奇妙的时光驿站。裂了缝的搪瓷脸盆、豁了嘴的铜茶壶、被煤球熏得黢黑的铝锅,但凡沾了烟火气的铁器铜器,到了这块方寸之地,都能重新获得新生。
我总爱蹲在青石板上看他干活。在干活前,老章头总是从褪色的蓝布围裙兜里摸出一支铜烟锅,在炉火里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黄铜烟锅头,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的萤火虫。“叮——”,他用烟锅敲敲铁砧,火星子溅在补锅用的紫铜片上,霎时亮起了一串流星。
“小娃儿让让道。”他沙哑的嗓音混着烟味儿飘过来。我往后挪了挪地,看他用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补丁,轻轻按在铝锅的裂缝上。青烟腾起的一刹那,他抄起小铁锤开始敲打,叮叮当当的节奏,比弄堂口评弹书场的琵琶还要清脆得多。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那些皱纹里仿佛也嵌着铜屑铁粉。
腊月里,张阿婆捧着陪嫁的铜脚炉来补。炉身上的牡丹花纹缺了一片花瓣,老章头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个锡盒,里头码着大小不一的铜片。他举着铜片对着花纹比画,突然眼睛一亮,拈起一片枫叶状的铜片,往缺口上一扣,竟像是枝头刚落下的新叶。“这叫移花接木。”他咬着铜烟锅含混地说,烟灰簌簌地落在补丁上。
梅雨天,最是补锅匠的旺季。王家媳妇冒雨拎着漏锅跑来,雨水顺着锅沿淌成了一块小瀑布。老章头却不急着补,先往炉膛里添了一把松枝,青白色的烟雾裹着松香弥漫开来。“潮气太重,补丁吃不住。”他摸出一个粗陶碗,从墙角的酒坛里舀出半碗黄酒,就着火苗温了,咕咚灌下肚。酒气蒸得他耳根发红时,铁钳夹着的紫铜补丁正好烧成了橘红色。
李家阿公的铜茶吊补过三回,每次吊柄断裂都在不同的位置。“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老人抚摸着茶吊上的累累伤痕,“八三年发大水抱着它上阁楼又躲过一劫。”老章头补最后一道裂缝时,特意在接榫处雕了一朵浪花。如今,茶吊煮出的碧螺春,总带着若有若无的铜腥味,李阿公却说这是老河浜的水汽。
那天,我举着摔成两半的搪瓷杯去找他。杯身上印的牡丹花拦腰折断,是我偷喝父亲的高碎龙井时失手摔的。老章头眯眼端详裂口半天,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描金法呢。”他用细毛笔蘸了金粉,沿着裂缝勾出藤蔓纹。烧熔的锡水顺着金线流淌着,冷却后,竟开出了一朵鎏金的缠枝莲。后来,每当我用这杯子喝水,总觉得唇齿间噙着一团温热的火苗。
大雪压折榆树枝那晚,弄堂里十八户人家凑出一个千疮百孔的铜暖锅。张家的锅盖缺了钮,李家的出烟口堵着了煤灰,最难得是赵先生家贡献的锅身,民国錾刻的八仙过海图,早被烟火熏成了水墨画。老章头将暖锅拆成零件铺满了青石板,补丁全用当年老城厢门环熔的铜水。除夕,暖锅咕嘟咕嘟冒泡时,蒸汽里浮动的何仙姑的衣袂上,还凝着半粒红星纽扣化的铜珠。
惊蛰那日暴雨倾盆,老章头冒雨给西街饭馆补漏锅。雨水顺着芦席棚往下淌,他在雨帘里抡锤的身影,活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我举着油布伞去送姜汤时,看见他正用“点银法”修补锅底。化开的银元在裂缝处凝成了一道月牙,雨水浇在上头腾起细雾,恍如银河碎在了人间。
那碗姜汤他终究没喝。深秋的雨带着冰碴子,老章头染了风寒,咳嗽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进火炉里重铸。巷口再没有响起铜烟锅敲铁砧的晨钟,唯有五金店的卷帘门每天准时哗啦啦地响,像在撕扯一匹永远撕不完的锡箔。
五金店开张那日,村口的整条巷子都听见了电动砂轮机的尖啸。铝合金门窗的银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玻璃柜台里摆着锃亮的不粘锅。老章头的火炉暗了一整天,铜烟锅的敲击声淹没在切割金属的噪声里。傍晚收摊时,我看见他蹲在榆树下数钢镚,硬币相碰的叮当声,轻得像深秋里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五金店开张后第七个雨夜,陈画家抱着漏雨的搪瓷灯罩,冲进了雨幕。这是美专教授生前改制的台灯,琉璃罩上嵌着教堂彩窗碎片。老章头对着裂痕抽完三锅烟,忽然拆下补锅摊的洋铁皮顶棚。熔化的铁皮,在琉璃裂口晕成了黛色的远山,又把我们捡的玻璃弹珠烧作星子补在天空。后来,陈画家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出这盏灯,展签上竟写着“1992年秋,中国一乡村某巷口。”
我们举着破铁皮罐,找老章头换麦芽糖时,他总把补丁打成铜钱状。“喏,康熙通宝。”他弹弹新补的锡片,教我们念唱早已失传的《补锅谣》。有一回,胖婶家的高压锅爆了,他竟用三十六枚铜钱补丁排成八卦阵。如今,那些拿补锅钱换过糖的孩子,在异国博物馆见到明代铜漏时,耳边还会响起混着童谣的叮当声。
最后一单生意,是给村小学修敲上下课铃声的铁钟。与其说是铁钟,不如说就是一个生锈的车轮毂子,因为村里没钱买铃子。老校长说钟槌把钟身撞出了一道裂纹,老章头却盯着裂纹走势看了半晌。“这是天打雷劈的。”他伸出龟裂的手指虚虚描画,“得用借势法。”裂纹被他改成了枝干,又熔了半块铜镇纸添作一朵梅花。上课的钟声响起时,整条巷子的人都仰头看那树凌寒绽放的铜梅花,却没人注意到老槐树下已经熄灭的火炉。
新店主挖走老榆树那天,树根带出的碎瓷片,在阳光下闪成了一片星河。我蹲在土坑里扒拉出半片描金牡丹,正是当年摔碎的搪瓷杯残骸。隔壁阿婆递来用补丁茶吊煮的姜茶,铜腥味混着榆钱的花香,竟酿出经年的醪糟滋味。远处,五金店老板的幼子举着变形金刚跑来,胸前挂着的铜钱补丁,随着步伐在叮咚作响。那是老章头生前最后的一块锡片,如今成了弄堂里的孩子最新的护身符。